《朝朝暮暮》章节15

  她们母女俩出气,唐诺的日子自是不好过。
  后来我曾问过唐诺,既然他这样对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那时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她依旧每天很早来店里刷盘子,我特意早起帮她,然后一道吃早餐,再载她一起去学校。
  “她是为了我,想给我一个健全的家庭以及更好的照顾。”我记得唐诺回答我时的表情,那时已是寒冬,浓厚雾霭包裹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我们推着单车并肩而行,偏头,便见她神色幽黯,一点也不似她平日里的言笑晏晏。
  “他每次输钱喝醉酒就往死里打她,身上新疤遮不住旧疤,可她不许我声张也阻止报警。所有的委屈都独自默默承受。”她的语调很低,还带了颤音,我心里十分难过,对她的感情中又加入了一丝心疼。
  其实在清楚对唐诺的感情后,我曾写过一封情书给她。那封信写了很长,反复措辞,花了五天才完成。我打算在1999年最后一天拿给她,全世界的人都在宣言,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应该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才不枉此生。我不知道别人在干着多么壮烈多么值得书写的大事件,于我来讲,向唐诺告白这件事比之任何,都更要轰轰烈烈。
  只可惜,我的初恋也失败的轰轰烈烈。
  唐诺拿着我写给她的情书来教室找我,那天学校有跨年文艺晚会,整个校园都是喧闹一片,她穿过打闹的人群,走到我的课桌旁,我的座位靠窗,彼时我正趴在窗台上看楼下操场上的一场篮球比赛,她从后面拍我肩膀。
  唐诺连拒绝都说得那么漂亮,她扬起手中的信笺,依旧清浅地笑着,“从不知道,你的字这么漂亮,啊,还有文采,真棒!”若换做别人,或许你会听成这是讽刺,可从唐诺嘴里说出,沾了她的语调,那便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可我知道,她已经拒绝了我。她从来都是坦荡磊落的女孩子,所有的事情,她都求一个明白清楚,于别人,她亦是这样做。
  说不难过那肯定是自欺,我接信笺的手臂很无力,她却在我的伤口上再撒了把盐,她将我拉到窗边,指着在夕阳下的球场奔跑传球的那个叫顾桥的男生对我轻言:“怎么办呢,莫良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后来我们一直趴在窗台上,彼此都很沉默,直至夜幕降临,直至文艺晚会的喧闹退去,直至倒计时的钟声敲响,绚丽烟花铺满夜空…
  那是我短暂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仿似一个世纪。
  其实在唐诺袒露心声之前,我与顾桥有过交集,我们在篮球场上实力相当,偶尔凑一起打比赛。顾桥高我们一届,在学校里算是光环笼罩那一类男生,学习好偏偏性格不羁,呼朋唤友爱玩乐。
  唐诺追顾桥追得辛苦,且闹得满城风雨,学校里每一个人都在兴奋地讨论这件事。讨论的并非她不顾矜持追着一个男生跑,用现在一个时髦的词语来说便是,唐诺是人见人打的小三。顾桥的女朋友明媚,与他同班,据说他们青梅竹马。
  虽然耗时久了点但唐诺的墙角挖得异常成功,一个长得好看又孜孜不倦倒追的女生,我想没有人能够拒绝吧。
  后来她对我说,我终于懂得张爱玲那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原来真爱一个人,是愿意为了他而委屈自己的。
  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早餐,我将头埋在碗里,努力不泄露情绪,她不知道我其实有点难过,还很心疼她。她追顾桥的这一路,点滴我都看在心头,而我与她之间,关系变得仿似好朋友、兄弟姐妹,什么都可以谈,除了爱情。那种关系很微妙,我心里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但我无能为力,做不到从她身边走开。
  “你开心就好。”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比如说顾桥可以抛弃前女友与你在一起,那是否下一次也能为别的女生再抛弃你。但说出口终究也只有一句她开心就好。那个时候,我不见得多么睿智,懂得对一段无奈的感情最好的选择是放手,但彼时心愿真的很单纯,我比谁都希望唐诺好。
  唐诺16岁生日时,顾桥在镇上最好的酒家订了一个小包厢帮她庆祝,我原本并不太想去,可又不忍看唐诺失望的神情。她说去的都是顾桥的朋友,她与他们都不太说得上话。
  那天我跑到很远的郊外花圃找花农买了一盆仙人掌给她当礼物,在书上曾看过,仙人掌的花语是坚强。我觉得与唐诺很相称。
  唐诺很喜欢我的礼物,她微微噘嘴说他们送的不是发夹就是娃娃一点新意都没有,完了忽又将左手伸到我面前,脸微微红了,顾桥送的银戒指,好看吗?包厢里只有我与她,顾桥与他的朋友都出去买啤酒了,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枚刺眼的戒指上移开,心里却一阵酸意翻涌。
  后来我想,那天事件的导火线便是唐诺手指上那枚戒指,否则依我个性不至于情绪失控到拿啤酒瓶将顾桥的脑袋砸开花。酒瓶事件后果之一是我被抓进派出所关了一夜,第二是,将明媚带入我往后的生命中。
  一开始我并未过多留意明媚,她跟在顾桥与他几个朋友身后进来,也没有人介绍,我只瞥见唐诺在看到她时神色忽地一变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因为那女孩递过来礼物还对唐诺说生日快乐。
  冲突发生在饭局的尾声,大家都有点喝高了,唐诺起身去洗手间,有人盯着她的背影冲顾桥说了句,“你小子真有福呀,这么清纯的妞都被你把到了。”调侃与痞味十足。我来不及出声,便听顾桥嗤一声笑了,“再清纯还不是一样犯贱的倒追男生…”
  他的话被我扬起的酒瓶截断,刹那间血流如注,他应声落地。尖叫声与咒骂声交织成一片,我怔怔地捏着一块碎裂的玻璃,手上有痛意传来。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外面打电话,110吗?
  那一夜真漫长。
  我蹲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窗口有寒风吹进来,刺骨的冷。被关在里面的我并不知道父母为了我奔走在医院与派出所之间,母亲甚至跪在顾桥父母面前声泪俱下代我道歉,恳求他们原谅。可顾桥一直昏迷未醒,他们始终都肯不松口撤销对我的起诉。
  这些,都是后来明媚告诉我的。
  第二天下午,我被民警叫出来,他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后便说你可以走了。出乎意料,在派出所门口没有看到父母,反而是一个略感面熟的女生向我走过来。
  “我叫明媚。”她笑着向我伸出手,我迟迟没有伸手握住她的,微微蹙眉,明媚?要想好一会,才想起这女生是顾桥的前女友。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爸妈昨晚守在医院里整宿没睡,我叫他们先回家休息了,我来接你。”看出我的疑虑,她收回手,也不觉尴尬,耸耸肩然后对我粗略解释了如今的状况。
  顾桥在清晨已经醒过来,所以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与她并无交集过,更谈不上朋友。我想过无数种可能的答案,独独没有想到会是那一种。
  她忽然笑了,然后仿似对全天下宣言一般双手握在嘴边大声对我说:“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我被她吓倒了,真的。一个才见过一次的姑娘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大声对你说她对你一见钟情了,这真令人彷徨,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口。
  “真的,莫良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生像你一样有气魄的!”明媚不理我的目瞪口呆,她很有气概地重重拍了下我肩膀,“靠,当你扬起酒瓶砸向顾桥那一刻,简直帅呆了!我的一颗小心脏哟砰砰砰地直跳,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爱上了你。”
  听到最后,我完全石化,一个姑娘家竟可以将告白说得如此气魄如此铿锵有力,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从呆愣中回神,然后了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处于失恋的阴影中…”
  她粗暴打断我,“你才处于失恋的阴影中呢。”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捂住嘴巴,有点小心翼翼地朝我望,见我神色如旧才又说:“我与顾桥那是比豆腐脑还要白的清白,”她顿了顿,“咳,若不是本姑娘看上了你我才懒得向你解释。”
  传闻终究只是传闻,向来做不得准,明媚与顾桥青梅竹马倒是事实,只是落花无情流水亦无意。
  “你以为我那么大气度,被人挖了墙角还带着礼物去参加狐狸精的生日聚会?”明媚说话语速快,字字句句都仿佛落地有声。比之唐诺,明媚实在算不得好看的女生,但她身上有一股爽朗的侠气,让人很难不喜欢。但也仅仅止于喜欢,不会更多,我心里十分明了。
  可她不管,在学校里碰见了,老远便大声打招呼,将我的名字叫得惊天动地的。每天早上等在我家楼下早餐店里,非扯着我陪她一起吃早餐,我看着对面而坐的她,不自禁便想起唐诺。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打顾桥。”那是我从派出所出来的当晚,唐诺死死地望着我问,好似要看穿我的灵魂一般。
  我沉默良久,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宁肯被她误会也不忍破坏顾桥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有多喜欢他大概连她自己都不自知,我却看得分明。
  “莫良 ,是我把你看错了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磊落的人,可你这算什么呢,因为嫉妒你就可以随便打人吗?”
  在我的沉默中,她失望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在暗夜里一点点隐匿,忽然觉得我与她之间,仿佛自此便要越离越远了。
  我未曾料到明媚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她在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主动要求降级,与我同班。
  “你疯了么?”我是真的生气了。
  “没有,”她依旧笑嘻嘻,“我成绩原本就很烂,我爸求了我好多回我都死活不肯降,这次他算如愿以偿了,他得感激你。”
  她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不过她,亦拿她半点办法也无,气得扭头就走,不想再理她。
  我与唐诺再次走近是在顾桥去上大学的一个月后,他提出与她分手。
  是在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在街口撞见唐诺紧紧揪住欲上车的顾桥不让他走,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争执,她只是微微仰着头死盯着他,满脸倔强。顾桥不耐烦,用力一甩,加上车子正缓缓移动的力量,唐诺被狠狠地摔倒于地,她爬起来疯狂地追着车子奔跑。我回过神来也慌忙追了过去,我跟在她身后一路追了很远,直至车子一个拐弯一溜烟消失。唐诺跌坐于地,我跑过去蹲在她身旁,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听。
  “我刚才的姿势是不是很难看。”我们并肩往回走,这种并肩而行的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
  “没有。”我说。我望了望她,她太平静了,不哭、不闹、不抱怨、不愤怒,我却隐隐担心。
  “真累。”在岔路口分别时,她忽地又幽幽吐出这两个字。我心头一颤,猛地拉住她的胳膊,声音微微颤抖,“你不要做傻事。”
  她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莫良 ,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被人甩了而已,天还没有塌下来。”
  她是安慰我,我看得分明她的笑容有多惨白与勉强。后来明媚说,她陪唐诺一起睡的那些晚上,经常半夜里被她的抽泣声惊醒。她并非表面那样无所谓,顾桥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男生。
  因为这件事,明媚与唐诺开始走近。我第一次主动去找明媚,我见她眼里盛满笑意,可在听我说明来意之后,她的脸立即拉下来。
  “莫良 你真是自私你还残忍,你怎么可以叫我去陪伴开解唐诺,你只担心她想不开做蠢事,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让我待在我的情敌身边我情何以堪!”她机关枪一样对我怒吼。我自知理亏没有做声,她发泄完了又叹气,“可我能不去么,谁叫我就是个犯贱的主呢。”
  可唐诺终究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我说过,她凡事求个清楚明白,这一次,她想求得的是一个谁也没法回答的关于“爱不再”的答案。
  若不是顾桥与明媚联系,我都不会知道唐诺出事的消息。我们赶到市中心医院时,唐诺已经醒过来了,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她见到我与明媚,微微偏过头去,死一般沉寂。
  医院走廊上,顾桥愤然地冲明媚抱怨,他的神色里既愤怒还有一丝后怕,他顾不得这是医院,声音老大,“她简直是疯子,硬将我拉到桥上,这么冷的天,拽住我就往河里跳。当初我怎么会看上她…”
  我靠在离他几米之遥的墙壁上,要极力抑制住心里升腾而上的怒火,才没有冲过去向他挥拳。
  那个冬天仿佛过得异常缓慢,铺天盖地的寒流来袭,风凛冽而干燥,第一场雪却迟迟不肯降临。唐诺在冰寒刺骨的河水里泡过一次之后,那一整个冬天她的身体都不太好,隔三差五的感冒发烧。
  春天来的时候,唐诺终于从无休无止的感冒中解脱,似乎也慢慢从那场失恋的伤痛中走出,只是在她脸上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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