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恍惚有种自己在看电视剧的感觉。
喧闹的都市清晨, 阳光下细碎漂浮的微尘, 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坐在餐桌边的男人, 还有客厅里面播放早间新闻的电视声。
安静平和。
离她过去的生活太远,以至于她刷牙的时候, 探头出来看了好几次。
简南正十分嫌弃她点的咸豆浆, 把外卖盒拆开盛盘后就把那碗白白黄黄的豆浆推开老远。
阿蛮又缩回卫生间, 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这是幸福吧,她想。
意外的相遇、意外的投契、以及这份意外获得的她觉得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工作。
跟着一帮又狂又疯的人, 满世界的寻找病源。
嫁给一个据说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家伙, 听他在她求婚的时候跟她科普哺乳动物的一夫一妻。
刺激怪诞又有趣。
“简南!”阿蛮又一次探出头, 正好逮到简南又昂着脖子偷看她那碗放了辣油的咸豆浆。
“我爱你。”她脸上还有牙膏沫沫。
缩回卫生间, 就听到外面乒乒乓乓和简南的低声呼痛。
是幸福。
阿蛮肯定。
把自己日益长长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揪揪。
***
魔都的早间新闻播的大多都是社会正能量和民生的新闻, 天气交通建设和市井,生机勃勃, 阿蛮喝了两口咸豆浆, 心里有些感慨简南当初在切市的时候用的那个老式收音机。
他怕寂寞, 吃饭的时候永远开着声音。
他也一直都寂寞, 哪怕在魔都, 过去也曾经只是用十双筷子十双调羹就着电视机的声音完成一日三餐。
那条新闻播出的时候,阿蛮正在试图让简南用油条蘸辣油, 他嘴上还挂着一点豆浆的痕迹,因为阿蛮的重口味一脸惊恐。
简南最先听到的是谢某这个称呼,他瞥到电视里谢某的样子, 拿着油条愣了愣。
谢教授出现在新闻里并不意外,魔都有动物传染病需要专家出镜或者国际兽医专家交流的时候,谢教授一般都会出席,但是通常不会叫谢某。
新闻打的马赛克很薄,熟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简南调大电视机音量。
这是一起动物疫苗出口检测出现问题的时事新闻,新闻并不复杂,近日某老牌研究所长期制作出口的动物副结核病疫苗在出口检测的时候抽检样品全批次不合格,损失巨大,所以研究所该项目负责人谢某需要停职调查。
简南放下筷子。
“谢教授?”阿蛮反应很快。
“嗯。”简南拿起手机先打给了谢教授,手机关机,他想了想,又打给了普鲁斯鳄。
电话很久才接起来,普鲁斯鳄的声音听起来应该刚刚睡着,还带着起床气。
“你行不行啊,新婚燕尔的那么早起来。”昨天被秀了一脸恩爱的怨气还在,普鲁斯鳄阴阳怪气。
“谢教授怎么回事?”简南没理他。
“怎么了?”普鲁斯鳄一头雾水。
这也是个不知情的。
简南挂断电话。
“我们去看看。”简南站起身,出门的时候连外套都没穿。
“你不换衣服么?”阿蛮跟在他后面,他还穿着睡衣呢。
“不用。”简南已经在等电梯,“他就住楼下。”
阿蛮:“……”
“普鲁斯鳄呢?”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大概知道答案了。
简南:“楼下的楼下。”
阿蛮:“……哦。”
这人的病真的挺严重的,社交圈都在他身边,她并不是他第一个拉着不放的人,楼下那两个也是,只是没她那么严重。
“吴医生呢?”她好奇。
“吴医生有家庭。”简南进了电梯,“这个楼盘不是学区房。”
“所以她住在对街。”简南总结。
阿蛮:“……哦。”
她甚至都可以猜到当年十七岁的简南是怎么说服这几个人搬过来做他的邻居的,价格地段周边配套还可以帮他气爸爸……
难怪吴医生说千万不要让简南说话,一旦说话都会被牵着鼻子走,这三个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谢教授是单身么?”阿蛮进入简南老巢的实感更加强烈了,那些在切市只是当成故事听的人,那些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交集的人,都变成了鲜活的有呼吸的真人。
就在楼下。
“他离婚了,现在一个人住。”只有一层楼,电梯很快叮的一声打开,门口站着同样穿着睡衣打哈欠的普鲁斯鳄。
“我看到新闻了。”穿着绿色鳄鱼睡衣的普鲁斯鳄脑袋上还套着个鳄鱼头套,晃晃悠悠的,“我昨天跟塞恩视频到天亮。”
所以头套都没来得及摘。
实物头套很大,离墙五十厘米就能用嘴巴对着墙壁做啄木鸟。
所以敲门就是啄木鸟的事。
早上七点钟,年近六十的谢教授打开门看到门口杵着的鳄鱼头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来啦。”他淡定的招呼了一声。
又对阿蛮点了点头:“你好。”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保养的很好,眉眼严肃,从表情看,完全看不出他的喜怒,
又是一个有教养很权威的长辈。
阿蛮有种昨天见了简南妈妈今天又得见简南爸爸的错觉,昨天刚和吴医生见面时候的紧张感又一次隐隐约约的冒出头。
“都看了新闻了?”谢教授的声音和电话里差不多,和他的长相也很配,很严肃的那一种。
简南没说话,很自觉的坐到了谢教授对面,坐下之前还顺便给阿蛮倒了一杯水。
普鲁斯鳄摘下了鳄鱼头套,半躺到沙发上,一颗被鳄鱼头压的一头汗的脑袋死鱼一样的挣扎着搁在沙发扶手上。
谢教授很严肃,但是这两人显然已经习惯了。
观察力还不错的阿蛮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
“这疫苗阿南也知道,布氏杆菌病的疫苗,研究所做了好几年了。”谢教授直接就进入了正题。
这个人,挺好的。
喜欢直接的阿蛮也很直接的下了结论。
“其实不仅仅只是这批疫苗出现了问题,阿南走了以后实验室出过好几次事,样本污染,上游供货商更换。说实在的,这次出事我并不意外。”谢教授想要点烟,看了一眼阿蛮,又放下了。
“所以您上次在电话里说,您快保不住我了。”简南终于说话了。
“您老了很多。”只是大半年没见,他印象里一直精神很好的谢教授这次脸上已经有了疲态,人也瘦了很多。
谢教授哼了一声:“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就只记住这个了?”
“您只打过一次电话。”简南嘀咕。
谢教授瞪着眼睛又哼了一声。
“是你没接好吧。”普鲁斯鳄打了个哈欠,吐槽,“你卯起来做项目经理的时候,都把谢教授的电话拉黑了好吧。”
幼稚。
阿蛮也跟着悄悄打了个哈欠。
警报解除。
简南会努力拉在他身边生活的人,应该都挺好的。
只是简南这个人记仇。
谢教授把他赶到了墨西哥,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都被简南记恨上了,如果不是这个新闻,她估计简南一时半会也不会主动找谢教授。
“你走了以后小刘和老陈也走了,现在实验室里的人有一半你都不认识,所以这事,你就别掺和了。”谢教授起身,后面那句话问的是普鲁斯鳄,“你妈妈上次送了腊肠过来,你不在就先放在我这里了,你一会走了记得拿回去。”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云淡风轻的,仿佛早间新闻变成需要被调查的谢某,仿佛几十年的工作被停了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进厨房的背影看起来已经有了些老态,只是眼角的纹路变深了很多。
“我们其实可以帮您的。”简南没有站起来跟进厨房,他的手又开始无意识的摩挲桌角,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才会这样。
阿蛮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
“塞恩的公司主营方向就是各个领域的专家顾问,调查疫苗问题需要这样的角色。”简南继续摩挲着桌角。
对于一个教育他长大的一直一来都很强大的长辈,他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最近……做的还不错,履历也比以前好看很多。”他犹犹豫豫的又说出了第三句话。
“简南的意思就是他现在很牛逼了,你把这事交给他准没错。”看不下去的普鲁斯鳄打着哈欠帮忙翻译,成功的越帮越忙。
简南闭上了嘴。
阿蛮很熟练的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你在新公司做的不错。”谢教授从厨房里拎出两个袋子,其中一个交给了普鲁斯鳄,另外一个先放在了旁边,“吴医生也说,你在这样的氛围下,应该可以发挥更大的潜能,创造更多的价值。”
“这样挺好的,没必要再回头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谢教授露出了他们进屋后的第一个笑容,把手里的袋子递给简南,“听普鲁斯鳄说你结婚了,这是礼物,准备的匆忙,但是应该实用。”
普鲁斯鳄这个大嘴巴昨天把这件事告诉了所有的人,谢教授是第一个,他准备匆忙,只找到了之前打算给女儿结婚用的被褥,女儿结婚没喊他参加,他这点嫁妆送不出去,倒也有了新出处。
简南没接。
“您还是不相信我。”他低头。
谢教授一愣。
“我有能力可以做到这些事。”简南看着那个红色袋子,“实验室着火之后,我有能力可以找到放火的那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可以帮你查到制造疫苗出现问题的节点。”
“但是您从来都不相信我。”他还是不接那个袋子。
谢教授放下那个袋子。
阿蛮感觉到,这个一直挺淡定的教授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
终于要生气了。
她就奇怪了带着这么两个神经病他居然也能忍那么久。
明显就是不想让简南介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觉得简南现在过得不错就这样过下去的长辈心态,到了简南这里,就变成不相信他了。
简南,把谢教授当爸爸啊。
任性的跟孩子一样,本来就没有同理心,在爸爸面前就更没有了。
“留你下来,让他们把你想要冲进火场救样本说成了情绪失控?”谢教授问他。
“还是不管你做出了什么成果,都想尽办法压着让别人发?”
“阿南。”谢教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只要安心做研究,只喜欢实验室,你只会对实验成果开心。”
“你甚至并不介意自己的成果被别人拿走发表,但是我介意。”
“你是我培养出来的最骄傲的学生,我不希望你和老陈他们一样,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选择退出。”
“你的成就不止于此,我只是你的入门老师,陷在过去,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简南不说话了。
“让你插手这件事,让人把你在墨西哥拼了命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绩重新抹掉,让所有人再次把焦点放在你反社会人格上?”
“你这一辈子又能拼多少次命?次次都这样,你又能承受多少次?”谢教授问他。
一个动物学传染病专家被确诊为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件事不需要媒体渲染,也不需要论坛发酵,本身就是毁灭性的。
简南做出来的成就,可以归功于他的高智商。
但是人们永远会更害怕他脑内隐藏的定时炸|弹,不管他做出多少成就,因为这颗炸|弹,他就永远都是个危险人物。
他这辈子做的最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受到王建国的影响,在火灾之后让简南去接受了反社会人格障碍测试。
他像现在这样不属于任何一方,不会触犯到任何利益,反而可以走的更远。
他是他的爱徒,他靠着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他不能拖他的后腿。
“那就试试看能够承受多少次。”简南笑了。
“因为智商太高,我一直没有顺风顺水过。”
“去看心理医生是常态,别人排挤是常态,到后来,变成了能做出实验结果才是正常,做不出就说明我不努力或者脑子里憋着坏水。”
“我一直在承受。”
“也一直在越变越好。”
“我有一个观点,您从来没有赞同过。”
“人类社会仍然是存在绝对强者的,当你的能力让所有人都仰视的时候,质疑就只是你华丽衣袍上的点缀。”
“所以就让我试试吧,我到底可以承受到什么程度,我自己也很好奇。”简南说完,就把谢教授收回去的结婚礼物重新拿了回来,放在了脚边。
“他在切市就是这样的。”普鲁斯鳄看着目瞪口呆的谢教授,无奈的耸耸肩。
“他老婆也支持。”他继续耸肩,“我忘了跟您说了,他老婆比他还疯。”
“说实在的,我也支持。”普鲁斯鳄晃晃脑袋,“毕竟屋里的人的智商,我排第二。”
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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