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释放的青春》第 10 部分

  邵美曾预言,张思颖这只手有一天会画出蒙娜丽莎的另外一种惊世微笑。我一直跟着深信不疑。《最后的审判》她修改过五处。邵美认为她对光线的处理,简直是天才。
  这只手,我握过一次。那时候,我们都云谈风轻地活着,那时候,这只手上一个戒指也没戴。
  我胡乱地挥挥手,这时迟来的眼泪才赶来,如同花溪的水哗哗地往下流……
  邵美说分别有两次,一次形影,一次灵魂。
  来势汹汹的雷雨,伴着巨大的雷声滚落,犹如海啸。越来越多的车穿梭在大街上,挡风玻璃前漫天都是雨刷在不知疲倦地刷。
  长街上行人骤减,偶尔扬长而去的汽车卷起琳琅的水花异常孤独。
  声音响彻天空,也是孤独的声音。
  我站在马路上,没有带伞。然后慢慢地蹲下身,像一个等着天空放晴的孩子。
  一个人在春天里忘却自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这是我意外的发现。
  看不见风,也摸不到星辰。我疑心西南大学的欺骗跟上了我。火车倦卧在我的想像之中,脑海中哈尔滨走近我了。
  哈尔滨,我努力伸出双手,仍旧触不到她的肌肤;我伤痕累累地爬到她面前,仍旧撩不开她的婚纱。
  我默默地祈祷:这方让张思颖赴汤蹈火的黑土,这条看惯了痴男怨女的北方的河,不要拒绝我的凝视,不要拒绝我的靠近吧。既然张思颖已经在爱与爱的间隙里窥见了尽态极妍的新娘,就让她走过,就让她平安地走过去吧。
  春天,在她的手里,已经所剩不多了。
  哈尔滨,不要扰乱她的脚步,不要像西南大学那样冷淡人的心——让张思颖以张思颖的方式走,好吗?
  看得出,温柔的松花江能够,但我却不能够。
  你教我怎样送回那张认认真真的脸,你教我怎能不犹豫她面前的千百条路。
  犯不着考虑独院里的预言,犯不着在意是人走还是梦走——没料到,我的第一次卖醉,竟是在她和我之间,在远和近之间。清晰地倒映在花溪里的她,弯曲的。有谁爱她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灼痛的目光,晃动了哈尔滨处女般的宁静。
  有谁宽容她的放纵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梦境中,我恭恭敬敬跪在哈尔滨大门前。
  我的左手,指着千百条康庄大道。我的双眼,睨着南方那座曾经伫立的山坡。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风从那里经过。
  叁拾叁
  花溪的水,冷yy地绿着。戴满小白花的碗豆,眼睛半闭半睁;而柳条儿呢,像初嫁的小媳妇儿,一见生人就娇羞羞背过身子。若不是偶尔有水雀贴着水面掠过,我几乎要以为这片浅湾,是画在画上的了。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3)
  邵美放下画夹转过腰,我望着她在河水中的影子说:“假如这河边,也有我们一块地,那该多好呀!这样的黄昏,扛着锄头回家,夕光贪婪地爬满你的裙,村里的单身汉,一个个眼睛瞪直,成天盼我不在家……”
  “回到家,你也像塌鼻子女婿一样昏昏浊浊靠着矮墙。”邵美抢过话,“其实塌鼻子女婿懒死了,你瞧他那块地,满是草。”
  “才不会,我要让我们的地,长满吃的玩的。”潜伏的农民德性给勾引出来,憧憬得有头有尾。
  “午后太阳晒厌了,觉又不想睡,是可以找邻居吵吵架的——那大肚子的楚昕儿,在我们地边转转,白菜凭空少了几根。难道它会生脚?”
  邵美嘻嘻哈哈滚在我怀里,放开胆子吻我。爱情一旦和刀耕火种挂钩,不但实在,而且可爱。
  “你做什么都配,就是不配做农夫的妻子。”我抱住她,满脸泥土色,像当年抵制日货的的父亲。
  “这叫用流行表达传统,是时尚。”她索性将我压倒在河岸上,这时候,上游的渔夫只要稍稍回头就见得着我们,但是他没有,连他拖着的网也没有。时尚化是可怕的东西,尤其对我这种从没高贵过的人来说更为可怕。我歌颂情爱,也即是间接歌颂性a。在人类社会,性永远只属于自然领域。当人们力求把自然时尚化的时候,那当然是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
  邵美压在我身上,我压在狗狗秧星星草败节草猫猫眼灯笼棵灰灰菜身上。
  可怜啊,时尚化的自然。我想起已经远在天边的纯粹的自然。那里没有流行,没有传统。渔夫听见响声肯定会回过头,看清了,跺着脚乱骂。
  我喘着粗气,眼光越过邵美去想她水中的倒影——如果有的话。
  邵美哼哼唧唧,她好像陶醉了。
  在她看来,年轻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没完没了地接吻。
  这个仁慈的傍晚,我软得连《忆萧红》也不想看。
  邵美说美术学院今天举办一个学术报告会,一定要我陪她去。
  贴着墙,跟在邵美背后往学术报告厅里挤,我心慌慌的,十足的乡下佬混进绅士圈的狼狈。也不怪,第一次置身猩红色的学术报告厅,身前身后都是玩艺术的,咋不慌?邻座是大鹏紧挨着微露着肚脐眼的马丽,牛仔衣天使般张着翅膀,给我想飞的冲动。大鹏贪婪地紧捏着马丽的手,臃肿的身子几乎要贴在马丽高峰似的茹房。马丽往里挤挤,肚脐眼忽隐忽现,很是过分。
  我偷偷地四处打量。
  主席台上空横着“纪念梵高逝世xx周年”的隶书条幅,两边挂着马丽她们临摹的《花盛开的果树园》、《邮差》、《吃马铃薯的女人》……耷拉着脑袋的麦克风旁边耷拉着一个不像梵高却像《花花公子》老板海夫纳的主持人。他准备发言,脸红红的。主席台的楼梯口立着两个长裙拽地的女孩子。绝妙的两个静物,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在速写。
  “下面,有请学校公关协会会长讲话。”主持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的夸张礼。
  “感谢各位大中午光临。梦乡少个庄周,报告厅多个听众,该感谢!”短小精悍的男人自鸣得意地停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听众,没收到所想像的掌声,他继续演说。
  “众所周知,文森特?梵高是梵高家族、十九世纪的荷兰,席卷世界画坛的印象派画风中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师。印象派的是非曲直早已有了公论。梵高同谁结婚,先前九五画室的代表已经讲过。梵高不是一个婚姻能左右作品的情爱者。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提奥。姑且这样说,没有提奥,也就不会有梵高的这些作品。今天,我们纪念梵高,也等于纪念提奥……”
  邵美递矿泉水给我,轻轻问马丽:
  “谁在《医院的里院》上乱写字?”
  “看不惯她的人那么多,谁晓得?”
  我扭头看,离得太远,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
  会长胡扯着梵高向韦森勃勒赫借钱的事,我听不进去,小声问马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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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4)
  “你们新印象派先前发什么言?”
  “畅述不同程度地向梵高献身的女人们。着重讲了两个妓女天才。一个预言后世有两人谈画就必定提到梵高,一个能让梵高割下耳朵送她。”
  “梵高一生穷困潦倒,阿尔斯,海牙,巴黎,圣雷米他差不多都是孤单活着。莫奈,高更,塞尚谁也没真正认识他的伟大,整整一个世纪后,他的小墓碑上才冠以‘伟大画家’四个字!”
  “海夫纳”作哀悼状,双手绝望地伸向半空。
  “对于艺术,这是永远的损失,对于人类,这是嘲弄,诸君!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吧。文森特?梵高万岁!印象派万岁!”
  “梵高万岁!印象派万岁!”群情激昂,简直是当年的红卫兵遗风再现。
  邵美疯狂地欢呼拍掌,眼睛睁得老大,满脸印象派。
  《安魂曲》轻风拂柳般响过后,纪念梵高的舞会开始了,邵美跳上主席台帮忙,画师们开始体面地调情。
  我站到《医院的里院》面前,这是张思颖留在学校的最后的作品。
  有人用铅笔在画边恶毒地写着“让女人成为男人的土地万岁”。
  从我坐的椅子上望,邵美像村姑。
  村姑唯一的卖点是纯朴。纯朴是一种需要保存的状态。科学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保存的方式,照相是其中一种。
  事实上我本人不喜欢留影,也很少保存别人的玉照。登长城的好汉几乎都背回几大段城墙,玩泰国的差不多都让人妖陪他一瞬成永恒,这仿佛是旅游惯例。我自认会几首野诗,喜欢在不是风景的地方看风景。而这些地方,我巴不得除了我,五十亿同类谁也别去染指,自然不肯拍照了。至于同谁家千金好,近几年来,渐渐患上不该忘的忘了,该忘的反而忘不了的恶习。她们的笑貌音容,人前不敢提起,人后又没提的必要。过去的岁月被有意无意冷落,正如邵美所说,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姐姐妹妹的,你书桌里这样的照片多的不是?不是不给,怕你头昏脑涨,连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也分不清,让朋友们笑话。
  “再说,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邵美站到我面前,歪着脑袋问。
  非不怪去大宁河飘流的合影,邵美总不肯让我放进影集。女人的心一旦亮起来,可真能照到五十年以后。照片是用黑白胶卷拍摄的,由于水汽的缘故,显得朦朦胧胧,巧的是两双手握得都很含蓄,有那么一点万水千山的味道。
  可我今天开始后悔了。
  先是听哲学老师说,人到晚年,靠回忆过日子。后来又见红枫湖边的男孩把他女友照在手巾上成天方方正正揣着,禁不住七不是八不是。自己的青春和爱,难道真去势汹汹,白白流走?然而邵美很固执,也许是守旧。对于我的回心转意,她连一寸小照也不给。马丽说,这札记,没照片,似乎少点什么。央了好几次好几次,邵美就是不肯图文并茂。下午林培又向我表示遗憾,我自家有苦难言,只得故作深沉:“成功的艺术是让人浮想。”话虽有理,心里对邵美的照片却渴望极了。看来得施手段,至少茅草屋边照的那张要给我。
  我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掏耳朵,拖鞋丢得远远的。
  穿着花格子衬衫的邵美把袖子绾得高高的背对着我洗衣服,她的长发盘成一个髻堆在脑后,像一朵黑色的云。
  以农夫的姿态入世,以士大夫的身份出世,这样最好。
  演唱会还早,我和邵美在酒店门口闲逛。
  花一大笔生活费来听齐秦唱歌,和时尚无关,和希望工程也无关,纯粹是无聊。
  按我在独院出笼的理论,当音乐以纯资本主义的方式包装炒作,对于一个还没完成原始积累的国家或个人而言,说不上是什么好事。我正在毫无理由地说三道四,一个光着脑袋的小男孩举着空瓷碗突然跪在我面前,确切说是挡住了我的路。我找出刚刚打电话退给我的两个硬币丢在他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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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5)
  “说,谢谢叔叔!”摸着他光光的头,我装得一本正经。然而他迅速抓起还在碗中叮叮当当滚动的硬币,对邵美调皮地翻翻眼珠,一矮身,山猫一样跳到一个刚下出租车的女士身边粘住了。一时间,我竟有些尴尬,一种从里到外被拒绝的尴尬。
  酒店的灯怪异地闪烁着,间或听得到女性dj的喊叫。我拉着邵美退回到酒店大门边。女士被跪得满脸通红,只好从坤包里翻出几张零钞放在空碗中。小光头一把捞空碗,手轻翻,利索地c入裤腰里。伶俐的眼珠甩开女士左顾右盼。这会子酒店门口没有人进出,他扬着空碗,歌舞升平之下摆出他那副永远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的脸。
  这几天在读一本有关世界难民和中国农村的书,从我身边吃得好穿得好的朋友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原生态的不平。科索沃、巴勒斯坦、贡镇需要的不是大米面条,棉衣棉裤,口香糖,手提电脑,甚至不是温和的天气干净的自来水;沃伦?巴菲特,世博会,用不着赠送飞机试验中子弹,免费从中学读到大学,克隆一段经典爱情……人类制造了太多的物质。人类越来越富有的同时也越来越萎缩了。我不止一次在我的日记里乱涂乱写:一个国家要富起来容易,一个民族要富起来实在太难。在这个物欲纵横的世界,除了钱,什么都是多余的。
  见我不高兴,邵美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回去了,天看上去要落雨。你的衣服晾在院子里还没有收。”
  “那好……真要这样,回去后可别埋怨我。马丽她们一问,你又推得一干二净的,什么都怪在我头上。”我小心谨慎地说。
  邵美去找人退票,小光头在台阶上带着眼珠窜来窜去,很敬业。我喊他过来,想再摸摸他的头,他却伶俐地,山猫一样跳开了。
  我很书生气地想,小光头堕落到连谢谢也不愿说的地步,已经比一个歌手只会盘算每个音符值多少钱更可怕了。
  叁拾肆
  “开门啊,邵美,是我。”灯亮着,钥匙扭不开,我拍着门喊。
  “你累不累噢。”怪怪的语气堵在门边,“不开,就是不开。”
  没精神同她闹,我一p股坐在石阶上。
  月色不好,破碎的。一块像两块,两块像三块。马路上,偶尔有汽车跑。灯光打l着上身的我在墙上,魔鬼一样时大时小。老实说,陪“新大地”的朋友去冠州宾馆签完合同,又赶了半个多钟头的出租车,我是疲惫不堪了,一心一意只想上床。
  “你看你越活越过分。光着身,二两白酒一吞,四处瞎胡闹。”正在我为天底下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想方设法时,门开了,我的‘瑚蒂佩’站在我背后发话,“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情?”
  我听人说,恋爱成不成功,一是取决于男人会不会喝酒,二是取决于男人酒后能不能保持沉默。感谢酒精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沉默得起。
  “宝贝,我就知道你是想给我某种惊喜。如此良辰美景,只有猪才会睡得着。什么惊喜呢?打盆水到月地里给我擦身子?噫,还看得见月影,那就赶快点,飘飘乎洛水之神兮……”
  她冷笑一声,扭腰闪进屋子。我回过头,只有门帘傻乎乎地动。
  我闷闷地站到院墙边,影子悠长悠长。回头的时候,感觉是它站了起来,我倒了下去。似乎还听到稀里哗啦的响声。我不由被吓了一跳,快步逃到门边,影子不见了,寝室里,邵美女巫一般背靠着《最后的审判》。
  这时候,我突然记起上个假期在家中读到的一首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退到石梯上慢慢坐下,我真想骂。谢谢你了,爱情,你不过是下个世纪学生们在课堂上碰到的一个抽象的名词。老师像解释什么叫“珠算”一样对它例行讲解,大不了举的例子生动一点而已。
  放眼天下,只有你当你是个宝。
  邵美闭着双眼,一脸的安详和美丽,我又想起刚认识她的那个时候,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她,她打动我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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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6)
  好好睡吧,我的爱人。
  我可以毫不忌讳地说,在现实中我把邵美视为我未来的妻子,而在网络中,我已经将少梅视为我的妻子。我好像已经圈地围城地一头扎进虚拟的婚姻里了。我们的生活很轻松,我们的爱也很轻松,我们的城头高挂免战牌,城内很温馨很安全,所以,我们决定不再出来了,以前我们是网恋,现在我们毅然是网婚了。
  少梅,你在成都还好吗?心中默默地念着。
  最近几个月很少再和少梅联系,我们曾约定一年之内解开她的秘密。
  不得不承认,少梅是个高手,她的主机虽然有防火墙保护,可她特意放我一马,允许我的ip进入,就算如此,我还是发现不了她主机的破绽。她有两台主机,一台装着linux系统,另一台装nt,几乎任何新的漏d刚刚发布,她都能及时修补。root是无法远程登录进去的,我得不到她的口令文件,甚至无法知道她的主机到底有哪些可远程登录的用户名称。
  她就像隐藏在幕后的一个便衣警察,眼看着一个蹩脚的盗贼想偷门撬锁,她只是乐个不停,甚至她连防盗门都给我事先敞开着,可就算只剩下一道非常简单的木门,我也折腾半天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道门之后,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少梅是不是仅仅在开一个玩笑?就像她让我得到了那张相片,却始终没有掀开自己脸上的面纱,给我一个完整无缺的印象。
  有时候会忍不住思念少梅,我主动给她拨电话,这一次,很自然,很轻松。
  “还好吗?少梅。”
  “托你的福,我挺好的,对了,快放假了吧?”
  “对呀。”我转移话题,笑着问她,“你老实告诉我,你的主机里到底有什么呀?我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进不去。”
  “那可不能说,说好了,这个谜要靠你自己来解开,嘻嘻,算了吧,看你可怜,我就降低难度了,我新申请了一个免费邮箱,你只要能猜中密码就可以进去了。”
  “好!一言为定。”
  “提醒你一下,还有三个多月就整一年了,我可是到期不候哟!”
  “对了,最近有什么打算,恐怕快走了吧?”
  “还没想好,我还要听邵美的意思。”
  “怎么变得这么听话了,你们感情越来越深了。”
  “你不也是吗?你有了男朋友,我还等着你请客呢。”
  “我那是梦,可能不能再实现了,他不回头,我只有守望。”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想听你的故事,相片的秘密,你的秘密。”
  “也许会的,雨桓,我只要你好好的。”
  “你也是,少梅。”
  见鬼,第二个梦都醒了,邵美还没回来,我翻身拖鞋到院子里。
  夕光满花溪河擦洗着她诱人的身子,一河两岸,色彩斑谰。
  邵美去市区中心看保健医生,我懒得做菜做饭,换个较为亲昵的睡姿,续续学甩响指。
  小时候在贡镇,我是激烈地甩过响指的。扬手,翻腕,中指与姆指一错,“啪”,脆生生,颇有快感。读到四年级,母亲给废止了,理由很哀婉:没家教。我懂事后尧爷给我家谱看,方才恍然,什么家教不家教,不外乎是我那破落的书香门第作怪。那时想都没想到,儿时的雕虫小技,而今竟要我刻意地从头到尾地模仿。
  每次学甩不成,邵美毫不客气地嘲笑,得意忘形,像一个算着嫁期过日子的闺女。
  “先前我也会的。”我急了,抢着说。
  “不该会的时候你会,该会的时候你却不会,这比不会更惨。”邵美哲学兮兮,我哑然了,想起忧时子对我说过的话。
  记得和邵美去成都的弘福寺上香,认识了僧人忧时子。他懂禅,说起话来神神叨叨。在大雄宝殿,我拉着邵美虔诚地给佛祖叩头,然后往佛祖脚下的“功德箱”里塞50元。见我出手还算大方,忧时子要我抽签。我闭着眼摸出一根递给忧时子,他看了一会儿眯着眼摇头说:“该会的你不会,不该会的你却会了。因为你的不合时尚,注定要丧失人生的许多乐趣而饱尝生活的太多苦痛。单单婚姻一关,就够你过。”说得我一头雾水,不过大致感觉出是个下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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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7)
  望着头顶上静默无语无忧无虑的佛祖,我自己安慰自己:美好的生活虽说是人们一贯的追求,但事实上生活是靠苦难来支撑的。
  忧时子推出我和邵美八字不合,相克不相生。结论是强扭的瓜不甜,强结的缘难圆。
  和尚多是些小里小气的家伙,要依得他们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社会早就乱套。他废话,说什么我对人生所寄予的希望还没有他坐的蒲团高。齐家治国不成便转而修身养性的例子我见得多了。现实就是道理。
  人啊,要的只是活着。忧时子不过一知半解。
  我美美地回想所做的第二个梦。
  沁儿化作一片发黄的叶子飘过所有的天空。在我的守望里她坠下来,以叶子的方式轻盈地坠下来。我捧着它迫不及待地追问,月地呢,那片惨白的月地?然而它只是一片树叶,一片发黄的卷着边的树叶。
  高高的天空虚脱得像一个产妇。
  我跪在树叶边上,小心守护着它。我承认刚认得邵美的时候我说得奴颜媚骨:为了您的缘故,我愿把整个秋天虚度。
  婚姻,笑话!我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去考虑那个雍肿的东西。
  和尚的话,历来认真不得。
  叁拾伍
  “雨桓,听说你金屋藏娇,过夫妻日子真不真?”
  “大师,那丫头。靓嘞。”
  “雨桓,别舍不得带出来晒太阳。”
  因为要考试,我大中午跑到班上的女生楼借哲学笔记。
  门一开,姑娘们七嘴八舌乱嚷。晓露的嗓门最大:“叫邵美大嫂她有意见不?”
  坐在临窗椅子上,我半句话也无法c进。
  太阳从坡那边翻进来,照得满屋子金黄。
  “昨天在图书馆见到她,我只好喊‘雨桓,拿你的信’,她猛回头,浅笑浅笑的。”徐姐盘腿坐在上铺,两手空空地搭着膝盖,像个有所成就的俗家弟子。我仰望着她,洗耳恭听。
  “跟她讲清楚,下次见了,喊徐姐。没大没小,成何体统?”徐姐说。
  “邵美年幼无知,还望徐姐恕罪。赶明儿考完试一定领她登门赔罪。别样不行,她做的湘西酸汤鱼还将就。”我板起面孔,“湘西不只是作家、画家有名。”
  “那倒不必。叫她登门呢过分了。准备鱼火锅就鱼火锅吧。我们去你们的独院。这样文雅些,省得人家说你班上的女生人不怎么样架子却不小。”
  “主意是好主意。吃了还可玩麻将。”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下午,正巧我没饭票。”
  “今天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算了。明天,明天考完试大家都有空。”
  “也行。”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一个多学期了,带邵美数过学校后边暗灰色的枕木,就是没正一着二介绍给同班同学认识。
  “你们不怕怀孕?”团支部书记问。
  “人家是一个睡一头。”
  “吹,人家是一个睡上半夜一个睡下半夜。”佩玲睁着眼胡猜。
  “才不呢,人家男女授受不亲。同床不同梦。”
  ……
  姑娘们存心开我玩笑,我又一次搭不上腔。脸一阵红一阵白。怪只怪我孤身一人深入。
  “补考费缴得还不心疼?”我装腔作势。随手拿了徐姐的哲学笔记匆匆逃出。我知道她们会越说越没正经。下楼才发觉本子拿错了,哲学笔记还在楼上。稍一回头,我放弃再上楼的念头。
  信手翻翻,卢隐的《海滨故人》里堆满花里胡哨的话。
  落英缤纷的山道上,女孩弯腰捡花。一阵风吹花走远。女孩不停地挥舞双手……猛然睁眼,原来是个梦,邵美跪在地上捶打我。
  “你干什么,宝贝?”我撑起身恶声恶气地问。
  “就是你就是你挤人家落床。”她猛烈地叫。我回过神,赶忙赔礼道歉抱她上床。
  “冷着没?”我拥着她问。
  “冷你个头!我警告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邵美横眉怒眼。照着《爱经》上出的点子说了好多猪往前拱j往后爬的话,她才悉悉索索地靠着我睡下。靠对情人的方法获胜,我有些黯然。搞不清她抱我的动机,越发浑身不自在,隐隐领会出前人用蛇形容女人的苦心。跟邵美说,她死死抠我,骂我故作斯文,还说若是当初她看出我这白天君子夜间小人的嘴脸,打死她也不会上这贼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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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8)
  “贼床?”我接口道,“人家林培那天借宿不成,背地里乱说了好多坏话呢。”
  “是了,谁都像你大方。别人要约会,你赞助场所。时下流行约会qg,林培那德性——倘有三长两短,你一辈子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行?”邵美在我下巴底下牢s。
  林培上个周末瞒着佳佳,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一靓女来玩,有借宿独院的意思。邵美一口回绝:这屋里不准乱来。
  “他就这德行。有次我们在河滨公园吃麻辣烫,人家熬汤味的猪骨头他也捞出来啃,老板娘看得牙齿咯咯响。”
  邵美吃吃傻笑,同林培带来玩的女孩相比,相差甚远。
  “那女生是学校子校的。顶多十八岁。天呀,我敢说没见到她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未放的花。”
  这年头万事万物都在早熟。也怨不得林培。念着大家兄弟一场,我竭力帮他树立形象。
  “嗨,你别看他一天荡来荡去,不怕你一天到晚又写又读。话你不一定有他会讲。我送他到院子里,他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全世界都乱得就你个独院乱不得,你还真把这两间破房子当别墅了’,我打赌,你绝对说不出这种精辟话。”我说完偷头地看她。邵美摸着我的胡渣,两眼贼亮。
  “我又没说我行。”邵美嘴上说得干巴巴的,心里却暗暗记恨林培。
  一大清早,就听到大鹏咚咚敲门。
  他奉班干部的命来通知我,今天是最后一堂外国文学欣赏课,曾先生希望全班同学到齐。我的论文还没设计完,不敢放肆。另一方面,也想尝尝最后一课的滋味。吃了两个甜酒j蛋,我冒着细雨往学校跑。
  教室里仍是老样子。培根照例死死盯着对面墙壁的乔治?桑,曾先生趴在讲桌上,鼻梁骨灰灰耸着。他面前的几排座位一个学生也没坐。黑板上残留有昨日的功课。好像是关于“山药蛋派”和修正主义问题的。有人用线条大咧咧地划过。不太看得清楚。黑板右下角,歪写着朱湘的名字。那“朱”字的最后两笔拉得瘦长瘦长,隐隐作跳水状。我有些坐不住了。
  先头在办公楼门口,见学校的桂冠诗人企鹅般踩着清鲜的花草,就颇不自在。靠伤害取得名誉是卑鄙的。在我看来,还不如守在我的独院,就算不依依眉眉读日语,单是等着邵美在画画的间隙里乱吹罗素对绅士的定义是所谓绅士,就是他有一位年收入超过一千英镑的祖父也比这有趣。
  罗素是邵美绘画圈子以外最认同的西方第一人。她说罗素虽然是一个绝对主义者,虽然有辉格党望族的背景,但他四岁就失去双亲,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不由他不有乖张放浪的性格。她笑着说当罗素晚年被指控为反美时,他潇洒地回答:“我的妻子们有一半是美国人,你想我怎么反美?”真酷。
  不时有迟到的同学推门进来。先生的课接二连三被打断。林培挂着笑吊儿郎当站在门边的时候,先生终究发脾气了。他摘下老眼镜,嘴巴微张着,显然震惊于林培恬不知耻地说什么“美好的东西一般都有迟来的习性”。
  我烦躁不安地眺望窗外,记忆将我泡在和邵美那短暂的一刻……
  “好嘛雨桓,你根本没听我说话。”邵美大叫,猛推我。
  “听的听的。你是说罗素十五岁就用希腊文介绍唇膏用法。”我半醒半睡。
  “不是。嗯,才不是。就你会敷衍。”邵美埋怨。
  “快天亮了,你要我陪你练香功?”我痴痴地问。
  “不是呀不是。”邵美又喊又叫。声波揭开眼皮,我看见,微光透过窗帘,镜框边,低垂着张思颖曾送的那只黄玫瑰。
  “你让我带零钱吃早餐?”我越来越没把握。
  邵美完全绝望了。咬紧下唇,盯着《最后的审判》一动不动。我睡意全无。
  “哦,你是说中午去市区买颜料,像昨天一样。”观言察色的绝技一拿出,我恍然。
  “雨桓,我是在说‘我爱你’!”邵美扭水索腰伏在我胸口,“这可是亲口第一次对你说,却让你糟蹋了。”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19)
  没激动,没难过,只觉得痒酥酥的。
  ……
  先生哽咽着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也是他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课……教室里还有五个位置空着,我上句不接下句地记着笔记。
  叁拾陆
  邵美出去找马丽打麻将,我装头痛窝在被窝里。她前脚一走,我就竖起耳朵听到她消失在独院的脚步声,忽地翻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按照少梅善良的提示,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
  本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做起来着实不易。我使用了好多知名的邮箱破解工具,也试着自己改进一些现成的源程序,大大小小的字典文件用了很多,可始终无法得到她的密码。想再问问她,可总觉得太没面子,看来,还得知难而进。直到黔驴技穷,索性也就不折腾了。
  除了还能在黑客联盟论坛上见到少梅有板有眼的帖子之外,再没有跟她在网上聊过天,她的qq始终土着个脸,再也不见往日的光彩。
  可能因为过来人的缘故,就常去考本论坛转转,论坛里人来人往,倒也热闹,看得多了,忽然一时性起,苦战几天炮制出个《我s乱的大学生活》的帖子,放到网上后反响居然颇为强烈,满足了我发泄情绪的欲望,也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邵美依然时不时还会写点日记。这次竟然发现她写了一首词,读着新鲜,但感觉总是很郁闷,心中多了说不清的酸楚,认真地想想,始终也想不明白邵美。
  〓《山坡羊?心旌摇曳》
  纸巾叫苦,枕巾上诉,谁知此刻我无助?
  望灯火,意孤独,余味不能当全部。
  曾经桑田都作了土,
  爱,满心苦,恨,满心苦。
  〓赠雨桓小诗一首
  我不知道这样的抉择
  是对还是错
  离开你我一无所有
  不要以为我有好的风度
  而是无力证实我
  我,只是你扔在地上的一根烟头
  无论她的遭遇会是如何
  请你,请你记住她曾经
  燃烧过
  邵美穿着她推销剩下的蜡染裙子在院墙角淘米。花花绿绿的太阳斜照着青石板上福柯刚出道时的著作。水龙头慢悠悠滴着水,亮晶晶的,像童话。今天,《最后的审判》封笔,马丽她们请学校的权威人士看过,得到好评,中了奖似的,吵着准备庆贺。那幅画,邵美没画我上去,我一直是有想法的。马丽她们要吃酒吃r,我才懒得去管。稳稳地坐在竹椅子上,面色苍茫地做着一种不稼不穑的雅样。邵美淘完米,洗火腿肠的时候,她说,你小心些,马克也要来。
  马克是写过“所有的黑夜都因为女人而美丽”的三流诗人。他有个亲戚在高尔夫球场做球童,多少认识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十天半月三十五十地送点金钱给他花,还给他配了手机。他常说,如果他像牟其中先生那样“腰缠十万贯”,早就“骑鹤下扬州”了,什么兰德公司不公司的。手上有几个闲钱,他便想起牟先生所做的空手道来。整夜整夜地研究绩优股多头空头,上学期被补考《形式逻辑》和《古代汉语》,见了谁都红眉毛绿眼睛。平常穿件灰西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他对不熟悉他的人乱吹,他是《南方周末》的特约记者,隔三差五有文章见报。只是在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他却是一老一实的。惹急了,粗着嗓子乱嚷,大家出来混,左青龙右白虎看着点。第一次来独院,喝得醉醺醺的,说着说着还哭。又因为他把学校的几个画师贬得一钱不值的缘故,我对他印象比较深。听说他要来,我多少有些兴趣。
  我问邵美:“不是说马克最近交了女性朋友,带着人家去花溪水库吃罗菲鱼还打架吗?”
  邵美端着洗净的火腿肠走过来说:“可不是,个子又矮,刚动手就给人家打翻在地。眼镜也摔破。女朋友早就飞翔了,等一下你问他,理由多着呢。”
  这我相信。张思颖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广元人,在我们学校自费读艺术学院,父母都是包工头,支援西部大开发才赶过来的。面还没见,他就刨根问底追问张思颖:头发长不长,认不认得繁体字;有没有看过莱辛的《拉奥孔》;喜不喜欢魏明伦……张思颖一时火起,一老一实地传话过去。别说见面,那妞桃花般红了脸,不单是马克,把人家好端端的英子也跟着恨到了肚子里去。英子是他骗去花溪水库的那个女孩,是他自己在一次文艺晚会上勾搭上的,缘分是他唱迪克牛仔的歌,而那女孩子的偶像是迪克牛仔老爹。马克的母亲来学校,马克还正大光明地请在一起吃过饭。据说那女孩子又是夹菜又是陪着逛商店的,长年在乡下看管水田的母亲十分满意。马家真个时来运转,儿子知书达理不说,连找个媳妇也有礼有貌。马克还把发表在校刊《绿豆芽》上的诗歌给她母亲带回去。叮嘱说:“好生保存,以后相亲,钱财就不用破费了——这可是跨世纪的聘礼。”乐得老母亲笑逐颜开,临走时放下话,谁想打她媳妇的歪主意,拼了老命也和他没完。我曾经找那期《绿豆芽》看过,现在还记得那首莫明其妙的《噢,爱情》——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三部分(20)
  某些老得不敢闭上眼的雨夜
  肯定望不清你走累的脸
  信笺歪歪坐在床头
  岁月,风一般遥远
  不用回避那一次次的张扬
  我们以失恋的方式成长
  咯咯作响的关节
  提醒你啊
  女儿回来以后
  别忘了c上门的保险
  我开始很奇怪他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中会用“雨夜”这个比较高档的词。问过他,他说,你一定要有解释的话,先去看看海子的“麦地”。我一直认为,写出《亚洲铜》以后,海子就不是一个乱混的诗人。马克这种浅薄的张狂,纯属心态不正,我没有和他计较。
  邵美送火腿肠进塌鼻子女婿家的厨房去,大概在跟楚昕儿商量什么,久久不见出来。
  我想好了对付马克的话,兴味索然地翻着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癫狂与文明》。
  “鬼,见到她你就是呼吸紧迫,你就是快快放开我的手。”邵美得理不饶人。
  我闭嘴,连同眼睛也闭上。
  我承认,昨夜我是走近一个梦。
  随赵强到工商管理学院找他的朋友。他说我要的足球票没问题。大家难聚,今晚干脆玩舞厅。我的独院没油没米,这几天都是混饭吃。还没容我发话,邵美一口同意了。
  舞厅据说是旧仓库改建的,一进门就看见好几根粗壮的原木横梁夸张地充当着吊顶之类。架子鼓如击败革,回响着印第安部落过来的声音。旋转灯眼睛睁得跟探照照灯不相上下。镁灯长时间闪烁不停,红男绿女一个个双眼发银光。歌手们c着国产英语唱《卡萨布兰卡》。邵美口口声声嫌闷,快到中场,我们上学生楼讨茶喝。
  “你的沁儿也住这层楼。里边第四间。”赵强说,“她们好像也在跳舞。”
  “她也读工管院?”邵美在身边,我故作惊诧。
  “你真的不晓得?”赵强站起身说,“其实大家从那鬼地方出来混,都不容易。何况你们不好过三天好过两天,来都来了,应该看看。邵美又不是揪住尾巴不放的那种女人。”
  我用眼光和心情拒绝了。
  过去虽说是一张网,但我并不是那种成天为往事所累的人。离开贡镇,也就离开了过去。确切地说,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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