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的新娘》第 10 部分

  莉拉想,她和毕晓普的例子足以证明,意见不统一的夫妻不一定相爱,但是这个话显然不能说给布里奇特听,不管她是多么知心的好朋友。
  “你并不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她问道,对女友婚姻生活的窥视令她着迷。她从没有看见母亲对交亲的话语或行为表示过一句异议。即使玛格丽特·业当姆斯曾经和丈夫有过份歧,莉拉也无法想像她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布里奇特的轻笑声中充满了幽默。“我和我自己还闹分歧呢!我母亲以前常说,我甚至会跟圣比得本人展开辩论。对此我不清楚,但约瑟夫和我确实拥有我们应得的那份争吵。”
  “真是吗?”莉拉试图想象柔声细语的牧师与人争吵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真切。
  “唉,好吧,如果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是我在争吵,而约瑟夫在纵容我。如果我希望别人提出反驳,我就宁愿对着一件家具大发宏论。”布里奇特摇了摇头,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事实上,这个男人有着圣人一般的性情──这在一个教士身上是一种优良品质,但在一个丈夫身上,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沮丧。不过我不会强迫他作丝毫改变,”她加了一句,好像她眼里流露出的爱意还没有表明这一点似的。
  布里奇特往茶叶里冲开水时,莉拉思索着她说的话。她的父母有时也闹意见分歧,这个说法倒很新鲜,但是再仔细一想,她认为布里奇特也许是对的。她的母亲一直坚决提倡淑女风度,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唯唯诺诺的人。她肯定有时并不赞同丈夫的意义。只是他们将这种分歧秘而不宣。
  莉拉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以多少带点孩子气的眼光看待她的父母的。当他们双双在马车事故中丧生时,她的年纪还比较小。十九岁的她,尚未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评判他们。他们死后,她对他们的认识就停滞不前了,所以她今天仍然用那个十九岁少女的方式思索她的父母。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男人有时确实是些惹人恼火的家伙,现在就请告诉我,你的新家安顿得怎么样,”布里奇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壶里的滤网取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
  莉拉还没来及回答,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布里奇特厌烦地“啧啧”几下。“是萨拉。她说过要在这个时候来接小威廉。好像那孩子不能自己走回家似的。看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你会以为威廉即将继承英国王位,绑架者在每片灌木丛里潜伏着,随时都会冲出来把他抓走。”
  “他父亲确实拥有巴黎银行,”莉拉用淡淡的口吻指出。“也许她就是c心这个,威廉作为斯麦思产业的继承人,恐怕真的不太安全。”
  布里奇特哈哈大笑着,从桌子那边绕过来。“也许就是这样。斯麦思产业。”她在莉拉身边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萨拉隔着走道和那重房门还能听见她的说话。“如果赌博无罪,我要用整整两角五分钱跟你打赌,她的名字就是普通的、大众化的‘史密斯’,而绝非什么‘斯麦思’。”
  莉拉轻声笑了,布里奇特离开厨房。她很幸运能够遇到布里奇特。她的友谊使一些原本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莉拉嗅嗅空气,觉得她现在大概可以对这份友谊做出一点回报了。当布里奇特和萨拉进屋的时候,莉拉刚刚从炉子里取出第一块面包,放在她铺在桌上的一条厚毛巾上。
  “我闻出它们已经烤得焦黄了,”她说着,又从大炉子里取出第二块面包,放在毛巾上。
  “我把它们都忘光了!”布里奇特惊叫道。“谢谢你。真是昏了头了!我一直站在离炉子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怎么还会忘记呢?好了,让我来吧。你犯不着弄脏这条漂亮裙子。”
  她急匆匆地上前,接过莉拉刚才作为隔热手套的折叠的毛巾。“看来我已经使你干起活来了,既然这样,也许你不会反对替萨拉取一个茶杯,给我们大家都倒点茶水吧。”
  “也许我们都应该到客厅里去,”萨拉建议道。尽管她的语调彬彬有礼,但她扫视厨房的时候,眼睛里确切无疑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情愿还是呆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照料我的烤面包了。”布里奇特把最后一块面包摆放在桌上。“而且也便于听着孩子们的动静,”她补充道,一边朝房子后面点点头,孩子们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当然啦,我假定你还是有时间喝一杯茶的,萨拉。你是不是需要马上领着威廉冲回家去?”
  莉拉怀疑,不止她一个人听出这句问话里隐约可辨的希望成份。但是萨拉一向认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决不愿意承认有人不那么热切地渴望与她作伴。
  “我可以稍微呆一会儿,”她慷慨地允诺。她从她的女式拎包里取出一条带花边的手帕,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这才坐了下来。“威廉今天下午要上钢琴课,不过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
  “镇上有人会教钢琴吗?”莉拉问道,想到安琪儿长大一些以后,大概也会喜欢学学钢琴的。布里奇特把新的面包块推进烤炉,她则给萨拉取出一只茶杯。
  “是我在教威廉,”萨拉说。“不幸的是,我们在巴黎找不到能够教美术的人。不过钢琴教师在这里不会有多少事情干,因为我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当我表示担心威廉不能获得完善教育时。弗兰克林就从丹佛买了这架钢琴。”
  “这对威廉多好啊,”莉拉很有礼貌地说。
  “我认为应该让孩子接触生活中的比较文雅的事物,你们同意吗?不能因为我们生活在边远地区,就忘记我们是文明人。而音乐是文明的标志之一,你们认为如何?”
  “我非常喜欢音乐。”莉拉把萨拉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沉思片刻、由着自己想象如果把滚烫的茶水浇在那个女人的膝盖上,她将显得多么狼狈不堪、尊严扫地。“可以肯定。威廉对你为他付出的心血一定感激不尽。”
  “你知道吗,萨拉,你说你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布里奇特关上炉门,转过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红色女士酒吧里就有一架钢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即使萨拉发现自己的茶杯里有一只死耗子,也不会显得更加恼羞成怒了。莉拉望了布里奇特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生怕自己会被女友脸上的一派天真逗得放声大笑。
  “我绝对不想知道这种地方的情况,”萨拉不自然地说。
  “我想你经过的时候,应该听见钢琴声的,”布里奇特一边在桌旁坐下,一边说道。
  “我特别注意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接近这一类地方。”
  “当然啦,”布里奇特喃喃地说。她的眼睛与莉拉隔着桌子相遇,莉拉知道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巴黎有着数不清的酒吧,萨拉为了避免从任何一个酒吧前面走过,必须花好多时间在马路上来回穿梭。她感到非常可笑,但很快就严肃起来。
  “我知道喜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莉拉,”萨拉说。她举起茶杯,恰到好处地微微翘起小指头。
  “喜事?”莉拉不解地扬起眉毛。
  “威廉告诉我,你的继女对他说你就要生孩子了。”
  仁慈的上帝,安琪儿是不是定期就要宣布一下这个消息?莉拉对萨拉露出微笑。“是的。”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既然已经问了,再问别人是否介意就显得有点多余,但是莉拉克制住自己,没有点明这点。
  “我的孩子十月份出生。”
  “这么快?”萨拉细细的黑眉毛升上额头。
  “对我来说还不算快。我迫不急待地想抱我的孩子呢。”
  莉拉意识到自己的话出自真心,不由略微感到意外。
  “当然啦。我只是听说你这么快就怀孕感到很惊讶。不管怎么说,你是刚刚来到我们镇上。不过我接着就想起来了,麦肯齐长官确实说过你们已经结婚了有一段时间,是吗?你们的婚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莉拉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显然,那个女人产生了怀疑。而她精确的猜测并不能使她的提问令人愉快。
  “我们是二月份结婚的。我们在我哥哥的婚礼上认识,几天之后就结婚了。”
  “这么说,是闪电般的爱情喽?多么浪漫。”萨拉的腔调显然表明,她认为这种做法庸俗而缺乏教养。“弗兰克林和我订婚了将近五年才结婚。”
  也许,那个可怜的男人过了那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缔结这桩姻缘,莉拉不怀好意地想。“再来点茶?”她问。
  “谢谢你。”萨拉举起杯子。“我承认可怜的弗兰克林显得有点儿着急,但是我需要弄清我们两人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女人来说,选择一个终生伴侣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我认为你们真的很有魄力,这么快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有些人立即就能分辨出爱情,”布里奇特说,她的眼睛因为气愤而闪闪发光。
  “是啊,然而爱情有时是非常短暂的。能否真正和谐融洽才是最难判定的,”萨拉说,那神情仿佛是在对无知的人施舍智慧。她放了一大块糖在茶杯里搅拌着,似乎对她刚才那句话引起的沉默浑然不觉。“这么说,你们刚结婚了几个月,就已经快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弗兰克林和我结婚了好几年,我们才有幸迎来威廉的诞生。看来我们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了。你们大概会有一个大家庭。”
  她的语调使她的话听起来不像赞美。这个女人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莉拉想,心里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恼火。
  “我对此倒不在乎。当然啦,有了加文和安琪儿,我们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小了。”
  “那倒是真的。”萨拉喝了一口茶水。当她再次说话时,已经改变了提问的方向。“既然你们显然爱得很深,当你丈夫返回科罗拉多时,你一定感到独守空房很难过吧。”
  “家里有人生病,我不得不留在那里,”莉拉说,她的语调平静,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是一个姨妈,对吗?”萨拉问。她那双黑眼睛尖锐而充满疑问。“我希望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
  “实际上是一个舅舅。他现在情况不错,谢谢你的关心。”
  “我很高兴他已经好转。”萨拉的脸上一点也不高兴。她没有触到莉拉的痛处,显得大为失望。
  即使隔着桌子,莉拉也能感觉到布里奇特已经怒火中烧,而且知道她恨不得立刻命令萨拉收起那些尖刻的问题和傲慢无礼的态度,但只是在勉强克制着自己。莉拉也想豁出去好好教训一下萨拉·斯麦思(不是史密斯),但她知道这样做弊大于利。那个女人正巴不得把你气得暴跳如雷呢。反应冷淡。无动于衷,这也许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但大概是最能令萨拉感到失望的。
  突然,后门“砰”地打开,屋里顿时挤满了孩子,莉拉这才感到松了口气。他们带进了响亮的声音;带进了尘土和阳光的气味,还带进了一条如小马一般高大的黑白相间、乱毛蓬松的狗。他们一进来,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布里奇特说了好几分钟,才使她的儿子相信佩奇不属于他们家,尽管它是整个茫茫世界里最优秀的一条狗。从它心虚的表情,以及不加分辨就灰溜溜离去的情况看,有关这条狗的争执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狗离开以后,布里奇特才能够把孩子们分门别类,安置到餐桌周围,她的效率之高,令莉拉暗暗咋舌。她把安琪儿抱到自己腿上,看着布里奇特把一块长面包切成片,涂上黄油。面包片的迅速消失,证明她先前所说的她家里消费面包速度极快的话确实不假。
  莉拉以前曾经见过萨拉的儿子,但几次都是匆匆而过,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多呆一会。他尽管比加文还大一岁,却比加文矮了至少两英寸,体重也轻得多。弗兰克林是个中等身材的单薄男人。威廉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体格,而没有继承他母亲高大、结实的骨架。他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说话和颜悦色,尤其那甜甜的微笑,制长大后可以令姑娘们芳心融化。
  莉拉把目光从儿子移向母亲,惊讶地发现萨拉在端详自己儿子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慈祥。这个变化令人震惊。无论萨拉有多少不是,她毫无疑问是深深爱着她的儿子。
  孩子们一来,就不可能进行任何严肃的谈话了。安琪儿和玛丽异常兴奋,因为三个大男孩答应为她们在树上建一座巢屋,“在树上至少一百英里高的地方,”安琪儿说。莉拉和布里奇特都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即使扣除定位时的夸张成份,巢屋对两个小女孩来说,总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一百英里?”莉拉半信半疑地重复一句。她看看加文。只见他厌恶地瞪了妹妹一眼。
  “最多只有六、七英尺,”他说着,伸手去取他的第三片面包。莉拉暗暗记下,她对一个十二岁男孩饭量的估计又增加了一分。
  “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嘛,”安琪儿说,不因加文的纠正而改口。
  “你们必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一下,约瑟夫,”布里奇特对她儿子说。“一定要让他认为足够安全才行。他需要去看看你们设想的位置。”
  “我想毕晓普肯定也想去看看,”莉拉说。她捕捉到加文那怀疑的目光,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毕晓普检查一下孩子们设想的巢屋的位置,哪怕她必须用枪口着他去。
  “我绝对不想让威廉参加任何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萨拉说道。“你们自己建这个巢屋吧,他不来帮忙了。”
  “一点都不危险,妈妈,”他让她放心。“我们会当心的。可好玩啦。让我来帮忙吧。”
  萨拉在犹豫,她一方面特别渴望满足宝贝儿子的任何心愿,一方面又希望他的安全不受任何威胁,真是举棋不定。在那一刻,莉拉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同情那个女人了。然而这种同情转瞬即逝。
  “不行。对不起,威廉,但是你必须听从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不仅是危险的问题。你必须记住你的身份。你长大以后不会是个普通劳动者。你继承你父亲的银行需要掌握许多技能,这绝不是通过搭一个巢屋就能学到的。”
  对于她的话是否可能得罪别人,萨拉显得毫不在意。威廉则不像她这么迟钝。他的脖根泛起一片红晕,并且正在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脸就窘得通红。虽然几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听出这段话里隐藏的侮辱,但莉拉发现加文的眼里闪着怒火,不过他没有说话。布里奇特似乎马上就忍不住要大发雷霆。多亏小约瑟夫说出几句得体的话,才缓和了这尴尬的场面。
  “我们可以让威廉帮我们计算一下怎么建屋,斯麦思夫人。他在计算方面比谁都强。”
  听了这句夸奖,萨拉得意地挺起胸膛。莉拉可以准确地读出她脑子里的念头。约瑟夫的话把威廉从普通劳动者提升到了管理人员的位置。于是她宽容地批准了儿子的请求。
  萨拉和威廉很快就告辞了。加文和森迪家的几个男孩又到屋外去了。现在是下午一两点钟,正是小女孩躺下来午睡的时候。莉拉想带安琪儿回家时,小女孩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她打着哈欠,跟在玛丽后面去取她的外衣。
  “我敢打赌,谁要碰到那个女人,是很难时刻牢记基督教的博爱精神的,”两个小姑娘刚刚走远,布里奇特就尖刻地说道。她揭去盖在面包上让它发酵的毛巾,狠狠揉着生面团,力气大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就是弄不懂,她怎么居然生出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而且显然她非常爱他。”
  “更确切地说是崇拜他。”布里奇特把生面团重重掼在桌上,开始把它分割成一块块面包,她尽管情绪烦躁,两只小手倒是十分敏捷、利索。“不要让她傲慢无礼的口吻破坏你期待这个孩子的喜悦,”她说着,目光从桌子上抬起来,坚定地盯着莉拉。“尽管她不敢明说,但我知道她一直认为约瑟夫和我生了五个孩子是有失尊严──她认为一个牧师生出一大堆孩子,他的精力实在过于旺盛。”她把一块长面包拍打成形,“扑通”一声扔进盆里。然后她双手叉腰,望着莉拉,那双栗褐色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怒火。“我只能说,如果我和她一样,脸像一颗乾瘪枣子,又势利又庸俗……对了,怪不得她和她那位丈夫只有一个孩子呢。可怜的男人在例行公事时大概不得不紧闭双眼,心中念叨着上帝和祖国,才咬着牙坚持下来,使她怀上了威廉。”
  “布里奇特!”莉拉又想笑,又感到震惊。
  “得。你瞧,她得我说出这种话来。”布里奇特尴尬地涨红了脸。“我必须多念一篇祷词,因为我说了这么刻薄的话。那个女人总能使我表现出身上最恶劣的东西。”
  尽管有萨拉带来的不愉快,但莉拉离开布里奇特家时,情绪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布里奇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乐观精神,总能使她感到心情开朗。她手里的篮子里装着两块长面包,布里奇特还答应教她学会自己做面包、她找到这么一位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我喜欢森迪夫人,”安琪儿说,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
  “我也喜欢。”莉拉低下头来看着女孩。“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
  “我也是。玛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抬头看着莉拉,蓝莹莹的眼睛非常严肃。“我以前从来没有最好的朋友。这多好啊。”
  这句简单的感叹使莉拉突然热泪盈眶。她强忍住眼泪,朝安琪儿露出微笑。“我真高兴你和玛丽成了好朋友。”
  “我也是。”安琪儿这时显得若有所思。“除了玛丽,我最高兴我遇见了约瑟夫,因为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开始相信你了,”莉拉哺哺地说。她轻声笑了起来。“但愿上帝帮助可怜的约瑟夫。”
  “妈妈?”
  莉拉猛地刹住脚步,才没有撞到迎面朝她走来的那个男人身上。这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蓬乱的胡子显得格外茂密茁壮,好像它们自己就有生命似的。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莉拉也许会感到害怕。但这人尽管长相凶恶,表情倒是一点也不吓人。
  “怎么啦?”她掉了个身,把安琪儿隐藏在她裙子后面。
  “请原谅,女士。”那个大汉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用两只手揉搓着。“我知道这不太合适,在大街上把你拦住,可是我一冬天在矿区干活,刚刚回到镇上。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更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多看看你。”
  莉拉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从未听说过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想看看她?他的态度里没有丝毫恶意。实际上,他除了块头较大以外,样子倒不像是坏人。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她准备站在《巴黎观察家》报社前面的木板路上,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盯着她看。
  “我认为真的不──”
  “有什么问题吗?”尽管他们那天份手的时候不太愉快,莉拉不得不承认此时毕晓普的声音还是很受欢迎的。显然他在马路对面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赶过来为她解围。他的样子不完全像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士,莉拉打量着他朴素的黑衣黑裤,这么想道。他的帽檐投下的y影盖住了脸的上部,只有嘴巴和下巴露在外面。说句实话,他显得远比她面前站着的这位矿工危险得多。
  “我没有惹麻烦,”毕晓普走上木板路,来到莉拉身边时,那个男人说道。
  “是这样吗?”尽管这个问题是向莉拉提出的,但毕晓普的眼睛仍然盯在矿工身上。
  “他倒是……很有礼貌,”莉拉如实说道。她隐约感到,如果把这个男人为何拦住自己的原因告诉丈夫,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想惹麻烦,”那矿工说。尽管他身高和毕晓普一样高,体重至少超过三十磅,但他似乎特别担心毕晓普误解了他。“我对这位女士没有任何恶意。对这个小孩也没有,”他补充一句,同时扫了安琪儿一眼,那孩子一直从莉拉的玫瑰红裙子后面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这位女士是我的妻子,”毕晓普低声地说。他的口气里没有明显的威胁成份,但那大汉的脸居然变得煞白。至少莉拉觉得如此。这是很难判断的,因为他的脸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毛发。
  “我本来不知道。我听说你有个妻子,但不知道就是她。”
  “你现在知道了,”毕晓普不动声色地说。
  “我绝对没有恶意,女士,”那矿工说着,迅速看了莉拉一眼。
  “我相信你。”她宽慰他。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似乎急于想使她消除疑虑。
  他局促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匆匆沿着道路走远了,他的背影突然显得比几分钟前渺小了许多。
  毕晓普转过脸来看着她。尽管他的眼睛处在y影里,但她仍能猜出它们的表情。他不用说一个字,她就知道他想起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巴黎和她熟悉的小镇之间的差别。以前在比顿的时候,她肯定没有被一个仅为多看她几眼的男人拦住去路,这样的事情,她当时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但是,尽管这件事有点离奇,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她相信,即使没有毕晓普的出面干涉,她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对他说,忘记了自己听见他的声音时曾是多么庆幸。“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你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问道。她看见一根漆黑的眉毛扬了起来,表示讥讽和疑问。“一定是他文雅的相貌使你感到放心吧。”
  莉拉尽管很想继续生他的气,却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文雅这个词用得不太合适。但他很有礼貌,我不用你帮助就能打消他的念头。”
  “也许吧,”毕晓普没有争辩。“不过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就会安全一些。”
  “你的?”她顿时就恼了。
  “我的,”他重复道,没有一丝歉意。
  “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印一个标记,”她喃喃地说。
  “不要引诱我。”
  她还没来及回答,安琪儿就c了进来。她松开莉拉的裙子,朝毕晓普伸出双臂。“我累了。抱抱我。”
  莉拉屏住呼吸,看毕晓普做何反应。她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提过类似的请求,但情况不尽相同。她不怀疑毕晓普喜欢他的孩子们──让他们到科罗拉多来就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和孩子们没有多少接触。
  他显得吃惊而又慌乱,但他只经过瞬间的犹豫,就把安琪儿举了起来。他把她驮到背上,动作很笨拙,莉拉发现这种笨拙有着奇特的感染力。他总是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现在看到他被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弄得手忙脚乱,真是滑稽。
  她忘记了先前对他的恼火,怀着几乎是慈爱的心情,与他并肩走回家去。
  第八章
  住进新家的最初几天,他们居然过得十分宁静,很难说得清是莉拉还是毕晓普对此更感到惊讶。莉拉本来设想,她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方能与毕晓普共同生活,而习惯与他同床共枕则更需假以时日。结果,新的安排却是很容易接受,令人感到快慰。
  自从那第一个夜晚以后,他总是等她入睡以后才上床。莉拉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体贴,还是出于他个人的喜好。不管怎样,这使她感到生活轻松多了。每当她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已经起床离去,这使她仿佛觉得这间卧室属于她一个人。但是,醒来看见枕头上有他脑袋留下的凹痕,知道自己在他身边睡得很香,她总是感到有点心慌意乱。
  每每她想到这一点,就这么对自己说:她之所以比较容易适应新的生活,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她已经麻木了。但是这种说法有些牵强,因为她并不感到麻木。实际上,她感到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她全身充满了勃勃生机。
  也许这是怀孕的某种神秘作用。或者,也许是因为经过这么多个月的动荡之后,一切终于安定下来了。她的生活也许并不完全符合她以前想象的那个样子。她以前不可能想象出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也许每样都有一点──总之一切已经安定下来,至少目前如此。这多少让人感到一些安慰。
  她倾向于认为,很可能她实际上是喜欢嫁给毕晓普的。尽管他断然拒绝和她分室而居,但和他在一起生活并不困难。他的睡衣是个问题──他根本没有睡衣。她已经为他买了一件男用长睡衣。在费奇商店里购买这件体己的男睡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的经历之一。然而,如果听任丈夫继续像野蛮人一样光着身子睡觉,她就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如果知道他穿得很体面,她内心的宁静又会增加许多,这是不用说的。
  她对他只字不提购买睡衣的事,认为最好直接把长睡衣和配套的睡帽拿出来给他。根据《女子婚姻家庭》杂志的指导,要使一个男人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最好通过温柔的示范而不是正面对抗。要求男人做这做那永远是不明智的,尽管有时这显然是正确的选择。他们那种喜欢指手划脚的自然天性,有时会使他们故意违拗你的要求。最好温柔地给他们指出正确的方向,然后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踏上正当的道路。
  莉拉不愿意把“故意违拗”这个词用在毕晓普身上。她脑子里想到的形容词是顽固不化,死不开窍,不可理喻。不过,上面这段建议倒是很有道理。毫无疑问,当他看见长睡衣时,就会意识到文明人不应该光着身子睡觉。在拿出睡衣的第一个夜晚,她上床的时候很高兴自己想出这么简单的办法,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第二天早上,她发现睡衣和睡帽仍然叠得好好的,放在梳妆台上,显然是没有用过。
  换了别的女人可能就会承认自己失败。但是莉拉比她们更坚定、固执。过一段时间,毕晓普就会认识到他的态度不对。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把睡衣和睡帽放在他的枕头上面。每天早上她都发现它们到了梳妆台上,仍然叠得整整齐齐。只有那天早上形式稍有变化,她发现睡衣仍在梳妆台上,但睡帽被扔进了垃圾桶。尽管她微微抿紧了嘴巴,但她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乐观的迹象。他至少没有把两样东西都扔出去。
  除了这个每日都在进行的较量,莉拉有理由对她的生活模式感到满意,至少目前如此。考虑到婚姻开始时的坎坷动荡,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她所能指望的更好。她已经开始适应整个这件事情了。
  毕晓普无法想象自己会习惯于担当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尽管他和伊莎贝尔的婚姻持续了将近十年,但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年。而当时,她希望他是一个全职的父亲──不仅是孩子们的,而且也是她的父亲。
  莉拉丝毫没有表示出需要他当她父亲的愿望。当然,她对于他是她丈夫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毕晓普一边穿过后门进入厨房,一边沮丧地承认。屋里很黑,很安静。尽管他很久以来一直习惯于在晚饭后最后巡视一遍小镇,但最近几个晚上,他进行最后一趟巡逻时故意拖延辰光,好让莉拉在他回家之前有充裕的时间上床入睡。他不知道莉拉──若她真的在意──如何理解他每天晚上的迟归。也许她如释重负,还来不及关心更多。也许她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体贴。然而实际上,他迟迟不归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
  与莉拉同床而不能碰她已经够艰难的了,更不用说睡在她身边却知道她还醒着,并知道她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像他意识到她的存在一样。如果等她入睡以后再上床,痛苦的折磨就不这么厉害了。换了一个更为理智、不太固执的男人,也许就会承认同床共枕而又保持距离这个主意,并不像他开始想象的那么好。毕晓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请求自己原谅的微笑,同时悄悄关上身后的房门。如果同意莉拉分室而居的要求,他肯定能多睡一些觉,但他现在宁死也不愿改变主张。
  空气里残留着烤r的香气,还有略带泥土气息的饼乾味儿。想起那些饼乾,他的心拍缩了一下。他本来并不指望河道老宅的莉拉·亚当姆斯小姐会花很多时间从事烹饪,结果却发现她的手艺超过正规厨师,这使他大为惊讶。她做的炖菜和烤r不亚于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次,但是她的饼乾又另当别论。布里奇特·森迪正在教她烤面包,他真诚地希望她们增加一些制作饼乾的课程。她今天晚上端出的饼乾样子不错,但是对于粗心大意的人来说,那金褐色的表皮却是一个陷阱。饼乾内部是陈旧的胶水颜色,而且其粘性也和陈旧的胶水不相上下。
  “我认为这些饼乾比昨天晚上的好多了,”莉拉说着,掰开一块饼乾。
  毕晓普隔着桌子与加文对了一下目光,两人极为迅速地交流了意见。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便达成了共识,决定硬着头皮撒谎。
  “是好多了,”毕晓普说。如果他往饼乾上多倒一些蜂蜜,也许就不会注意到它还没有烤熟。
  “挺好吃的,”加文说着,竭力做出真心诚意的样子。
  安琪儿用一个手指捅进她那块饼乾中央的生面疙瘩。她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父亲和哥哥一眼,但是强忍着未作评论。
  毕晓普摇了摇头,一边把帽子挂在门后的一个钩子上。几个月前,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他住在拘留所的一间屋子里,生活变得相对简单。他干着自己的工作,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人希望与他接近。而现在呢,他为了饼乾撒谎,天天逃避睡衣,并且和牧师一家共进晚餐。
  环视着整洁的厨房,毕晓普不得不提醒自己是生活在这个家里。这么多年来,他有钱的时候租房子住,没钱的时候就露宿在星空之下,如今面对这温馨的家庭气氛,他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漂泊了太久,现在要想扎下根来就觉得不太自在。仔细想一想,他在巴黎已经比这些年在任何地方呆的时间都要长久。他周游四方的生活方式不仅出于他的喜好,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定数。
  他获得神枪快手的名声后带来一个弊病,那就是如果他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过长,定然会有某个小伙子拿着崭新的手枪出现,急于证明他比毕晓普·麦肯齐出手更快。他尽量避免争斗,实在无法避免时就沉着应战。技巧再加上运气,使他一直活到今天,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变得迟钝起来,或者运气不再对他偏爱,那时候活着离开的就不是他了。多年来,他发现比较简单的办法是趁下一个小伙子出面挑战和送掉性命之前就远走高飞。
  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已经忘记固定住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滋味了。他向来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浪迹天涯,直到一颗子弹s进他的胸膛。但是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不可能四处流浪,不可能随心所欲地任凭风把他吹到任何地方。有了家庭,意味着必须扎下根来,为未来做些打算。
  未来。见鬼,谁会想到他居然也有未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厨房里站了好几分钟,一直瞪着两眼出神。毕晓普摇了摇头,穿过寂静的房子。他一定是老了。这些日子,他花在思虑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
  毕晓普养成了星期天早晨慢慢品尝咖啡的习惯。他现在明白了,他的错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他没有喝那第二杯咖啡,没有慢悠悠地品味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就会赶在莉拉和孩子们起床前离开家里。然而,他却像一只孵蛋的母鸭似的坐在那里。
  安琪儿看见他坐在餐桌旁,立刻向他跑来,小脸上闪耀着自然的亲情,使他感到十分慌乱。他没有为孩子们做任何事情,不配拥有这份亲情,但是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靠在他的膝盖上,抬起脸来朝他微笑。
  “我们要到教堂去,”她告诉他。
  “是吗?”看着她,就像看着伊莎贝尔的小型复制品。同样蓝莹莹的眼睛,同样苍白的皮肤,同样心形的脸庞和弓形的上唇。但是她的下巴不像她母亲。伊莎贝尔的下巴和她的五官一样温软、柔和──一样脆弱。那是很有女人味的下巴,像她整个人一样玲拢秀美。安琪儿的下巴则预示着她以后会很有主见,个性倔强。为了她的缘故,他希望这种预示不会落空。这个世界已经得伊莎贝尔逃回她童年那个家庭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中。他认为他们的这个孩子决不会逃避任何东西。
  两个孩子都不会,他看到加文在莉拉前面走进厨房,心里这么纠正自己。上帝知道,如果他的儿子愿意,甚至能够和一只灰熊脚尖碰脚尖地对峙。想到这里,他感到由衷的自豪,这种感情太陌生了,他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你怎么不穿衣服?”安琪儿的提问把毕晓普从他不寻常的反省中唤醒。
  “不穿衣服?”他低头看了看他的黑裤子和白衬衫,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穿衣服干什么?”
  “上教堂啊,”她告诉他,一边被逗得咯咯直笑,觉得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教堂?”他茫然地重复道。教堂?“我不去教堂。”
  “可是你不同莉拉、加文和我一起去吗?”
  “最近几个星期我一直没去,不是吗?”他说,希望他的回答令她满意。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在新家安定下来,”安琪儿对他说,似乎奇怪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问莉拉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她说的,是吗?”他扫了一眼莉拉,她正忙着为一家四口准备一顿现成的早饭。她碰上了他的目光,但没有给他提供帮助。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向安琪儿。
  “我很长时间没有去教堂了,”他说,一时感到语塞。
  “你难道不想为了能去天堂而去教堂吗?”他的女儿依然靠在他的膝盖上,抬头看着他,大大的蓝眼睛里充满疑问。
  怎么办,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对安琪儿说,他不相信去教堂可以保证获得天堂的人场券,也不相信不去教堂就肯定得到去地狱的门票。教堂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有益处的,他当然希望他的孩子从小培养起对基督教义的崇敬。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还有这个必要。
  他下意识地看了莉拉一眼,请求援助,但是她正忙着往刚刚切好的面包片上抹黄油。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但他从她脊背的姿势隐约看出,她等着听到他的回答。他回过脸来看着安琪儿。
  “我对去不去教堂实在不太在乎,”他承认。
  她顿时睁大眼睛,嘴唇惊讶地张成一个圆圆的“○”型。“你应该时刻想着天堂,爸爸。外婆说,必须从小就开始关心你的不洁的灵魂。”
  “你的不朽的灵魂,”莉拉敏捷地纠正她。她的目光与毕晓普对视片刻。“不过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两个词都可以用。”
  “但是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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