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兽园中,本该卧病在床的皇帝,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身旁随侍躬身递上一方素帕。抖开搭在小臂上,天空中远远传来一声猛禽的嘶叫,声音颇有些凄厉,原本趴在宫墙黄瓦上打盹儿的猫咪,睁开一双碧绿的圆眼,伸了个懒腰,利落的跳下宫墙,七转八转的不见了踪影。
太阳旁一个黑点俯冲而下,展开双翅足有一米,墨色的翎羽随风舒展,好不威风凛凛。临要降落也不起羽翼,围绕萧定转着圈,铁钳似的鹰爪,尖锐的喙示威般招呼周围几个宫女、近侍,萧定也懒得管它。
只听得几个胆小的退后了几步,压低了声尖叫,这家伙才心满意足的扒拉着萧定的手臂站稳了,叽叽咕咕的叫了几声,像只鹦鹉一样,拿毛茸茸的脑袋去蹭萧定,抬起左爪,又叽叽咕咕的叫唤, 萧定颇为无奈的抬手摸了摸一身水亮的羽毛。
这只海东青并非捕鹰人进献的贡品,说来也奇妙,不知怎得生于东海之边的海东青竟然一路飞往了京城,并且就在着百兽园的古树上停下了。鹰隼一类自古被奉为神兽,海东青更是鹰中万中无一的神俊,宫人自然奉为吉兆,上报给了皇帝。
这海东青全身墨羽,眼如翡翠,却不爱捕猎,对兔子、狐狸、田鼠,都兴致缺缺,只要人拿上好的黄牛肉递到嘴边才肯吃,萧定听了大为窝火,他不养无用之人,自然更不愿意养无用之物,吩咐人将鹰牵到郊外放飞。
车马行了一天一夜,傍晚时放鹰,不到半个时辰海东青竟自己回到宫里,萧定于是就将这猛禽替代了雪鸽的位置。
难得这只海东青识路,又没有被天敌重伤或者轻易被射落的风险,很是适合传送重要情报。
萧定用它与边关取得联系,问的是边关琐事,实际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个期待。
他想念那个人,总是忍不住去想他在边关喝什么酒,看的什么景,拿什么消遣,怎样熬过严寒酷暑,每日最常做什么事。
想起什么便问什么,托边将找找那些与陈则铭生前相熟的将领兵士旁敲侧击的打听,反复确认后,再给陛下回信。
想着终于有了回复,素来严肃的皇帝垂下眼帘,温柔的笑了笑,指头捏了捏小脑袋,小家伙兴奋的挪来挪去,主动把腿抬起来,示意萧定将密报取下,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实际欺软怕硬的很,要是换了别人,除了喂食断不能近了它的身。
看到海东青又温顺起来,近侍、宫女们才敢又围上来。新提拔上来的大宫女里有个活泼爱笑的,低声轻笑道“雄库鲁”。
萧定微微侧头,心情颇好“这句满语是什么意思?”
宫女上前一步,轻快答道:“回官家,奴婢的阿玛说,是战神的意思。”
萧定手指僵了僵,战神,没来由的让他想起那个人,透过雄鹰翡翠般水润的瞳眸,是谁轻提长剑将血溅到他脸上,又是谁死守城墙不眠不休,是他想忘又不敢忘的人。
心中泛起熟悉的酸楚,将手中的密报小心翼翼卷好,系上皮套子,贴身好,从侍女手里接过暖手炉。
摆驾静华宫。
站在静华宫那重新刷过红漆的木门之前,萧定有一些恍惚,那是他被囚禁在这空荡荡的冷宫里,每日最常盯着的就是这扇门,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堂堂正正地跨出冷宫的门,以皇帝的身份。
他无数次勾勒那个场景,后来那终于实现了,他重登帝位。
可他也没想到他还会回到这里,一次又一次的,只有这座陈则铭囚禁他的冷宫能让他在寒毒发作时稍稍好受一些。
这紫禁城的宫墙一砖一瓦都是冷的,但比砖瓦更凉薄的是人心。
唯有这个破败的院落,能让他稍稍心安。
他推开门,看见整修过的窗棂,似乎还能听到那个人稍稍有些愧疚“明天我让独孤带人来修修。”笑话,为什么要对一个阶下囚心软愧疚,陈则铭你当真是无可救药了,那时他那样在心底讽刺他。
屋里那个破椅子,他曾经半躺在上面看经书,陈则铭专门来看他到底搞什么鬼,嘲笑他竟然声称要潜心向佛。
他哄得对方附耳过来,趁机掐了对方的脸一把,调戏道“从前未曾注意,宫人们说的不错,魏王真是好颜色。”陈则铭面上一片红霞晕过,赶忙状作无事地抬袖遮掩,却是不止脸红了,耳尖上都冲上了血色。
斗嘴斗累了,睡着了之后不知是谁解下披风,悄悄给他盖上。
还有那张拔步床,身为死敌两人竟然能,交颈缠绵。
陈则铭动心动性已久,萧定从未察觉也不曾回应过一二,没有承诺,没有温情,等到他幡然悔悟之时,却已是天人之隔。
一物一景,萧定却不觉得触景伤情,他有的只有这么多了,纵使伤一伤情,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侧身坐在拔步床上,从床前的小屉子里取出数枚相同的小皮套,小皮套也是为了保存这些信笺内务府特制的。
又把怀里那个取出来,上面写着已故陈帅鲜少光顾烟花楚地,在边关戍守数年,既无婚约也没有侍妾。
萧定在脑海里又默默念了一遍,说不上多高兴也不是不高兴。
从前他也知道陈则铭身边定然没有别人,倒也不是特意打听过。他知陈则铭孤傲,纵然已经被他生生拖进泥塘,满身污秽,也断然不肯放纵自己在这污泥中犬马声色。
自年少一别,每回陈则铭自边关回来述职,他不止一次地想再一次把对方骗上chuang,脱光他的衣服,将那双执剑的手用红绸绑在身后,然后狠狠侵fan他,还想凑到他嘴边听清对方死死压抑的呼痛、喘息和shen吟。
可惜陈则铭再也不是那个过于单纯、习惯性依赖他的的少年了。
数年沉寂,一朝显露锋芒,立下赫赫战功,屡战屡胜,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天朝幸得名将如此,保得边关数年平安。
可萧定越来越希望他可以一败,不必一败涂地,只是小败一下。让陈则铭知道即使他再怎么优秀,也不过是一介臣子,臣子就必须有求于君,服从君上。
所以他一再裁剪对方的兵力,减少物资供给,诚然不全是因为信任陈则铭的军事实力,但也不乏有那个人从未打过败仗,即使是缩减一半的兵力,他多半也不会输的种种念头。
萧定逼迫他向自己认输,好让他知晓,再怎么战功赫赫又能怎么样,不过就是他萧定手里的一枚棋子,是他脚下的一抔尘土,是他的一条狗。
萧定不是不知道陈则铭重要,作为天朝的主帅,对抗匈奴的唯一一道屏障,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该好生讨好。
可是内心阴暗的念头将他击垮了,什么东西也敢忤逆他,还敢有脾气?这样一个以身侍君的货色,只配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还想干什么?以下犯上他都没要他的命,他还敢未经他的允许就擅自离开先是忤逆他的意思,再就是擅自离开,桩桩件件戳死了他的逆鳞,以至于每每看见这个人总是疑心他一身反骨。
可他终究未曾经历过沙场杀伐,他那时不明白,陈则铭不是不会败,而是不能败,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在战场上,人命最不值钱,哪怕陈则铭是主帅。
以命相搏,自然是拼上一切,兵少粮缺,陈则铭就不眠不休一遍一遍推算,一次次侦察地形,屡次兵行险招。
亲卫兵不足,他也要亲自披甲上阵杀敌,一场仗打下来仅仅是受些皮肉伤就已算得上是轻伤,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一次次在鬼门关前闯荡,每次胜利心就更凉一分,萧定既要他的忠心又要他拒敌关门之外,他拼命去做到君上对他的要求。
可慢慢的他实在是太累太冷了,那颗心早就跳得没了温度,他的忠心终于被萧定的冷酷消磨殆尽了。
唯有室内安静无人,独处之时,他才能放任自己被悔恨和悲伤击垮,此刻的他不是朝堂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君王。
轻轻把小小的信笺卷好,塞回皮套子,萧定侧躺下来,把一堆皮套都拢在身前,默默不语。
他知道他待他半点也不好,可还是常常痴心妄想,想着陈则铭在奈何桥上可曾有一丝犹疑。
假若他还活着,哪怕是残了废了毁容了,他也再不会欺负他了。
可他知道不可能了,那年从边疆回来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皇城上下一片缟素,战将陨落。
素来威严冷漠的帝王,颓然躺在冷宫破败老旧的木床上,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哀戚,“陈···则铭,···朕不许你走···”
伸展的手指,突然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怒道:“你怎敢犯欺君之罪!······你怎么能骗我?”
拳头重重打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恰似暴雨前的惊雷。
安静的近乎寂然的室内,一贯冷漠无情的人,双手捂住脸,哽咽着哭泣,“我···错···了,真的···错了···别抛下·我·一个人。”温热的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转瞬间变得一片冰凉。
窗外春日寒雨终于撕破久久压抑的云层,洒向地面,冰冷却柔软。
这方才知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通红的眼,透过层层水光,究竟是想拥谁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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