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 4 部分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随意义,
  而所有的意义都象水通过河床一样从帽子上消失了。我们也许能称它为赫拉克利特河床
  (“你不能两次定入同一条河流”):这顶帽子是一条河床,每一次萨宾娜走过都看到另一条
  河流,语义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义,尽管原有意义会与之反响共鸣
  (象回声,象回声的反复激荡),与新的含义混为一体。每一次新的经验都会产生共鸣,增添
  着浑然回声的和谐。托马斯与萨宾娜在苏黎世的旅馆里被这顶帽子的出现所感动,做a时几
  乎含着热泪,其原因就是这黑色的精灵不仅仅是他们性a游戏的遗存,而且是一种纪念物,
  使他们想起萨宾娜的父亲,还有她那位生活在没有飞机与汽车时代的祖父。现在,我们站在
  这个角度,也许比较能理解萨宾娜与弗兰茨之间的那道深渊了:他热切地听了她的故事,而
  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都明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
  身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所以,当她戴着这顶礼帽出现在他面前,弗兰茨感到不舒
  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在对他讲话;既不是猥亵,也不是伤感,仅仅是一种不能理
  解的手势。他不舒服是因为它太缺乏含义。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
  (象托马斯与萨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象萨宾娜与弗
  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都有所不
  一样了。
  如果我把萨宾娜与路兰茨的谈话记下来,可以编出一本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录。
  算了,就编本小小的词典,也就够了。
  3
  误解小辞典“女人”
  萨宾娜并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自己
  的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的命运。
  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
  他们初交时,弗兰茨以一种奇怪的强调性口吻宣称:“萨宾娜,你是个女人。”她不明
  白,为什么他要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众所周知的事实。只到近来,
  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他眼中,女人
  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为女人。在弗兰茨
  眼中,如果萨宾娜是一个女人,他妻子克劳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结识克劳迪几个月
  之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抛弃她,她便自杀。弗兰茨被她的威胁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别喜
  欢克劳迪,但被对方的爱蒙骗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大的爱,感到自己欠了她一个深
  深的鞠躬。
  他回报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尽管克劳迪再末重视过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热烈
  情感,而他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她,得永远尊敬她内在的女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劳迪”,而是“尊敬克劳迪内在的女人”。
  如果克劳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谁是他必须永远尊敬的那个隐藏在她身内的女人呢?也
  许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亲。他决不会想到说,他尊敬他母亲身内的女人。他崇拜母亲,不是母亲
  身内的什么女人。他的母亲与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弗兰茨的父亲抛弃,突然发现自己很孤单。孩子怀疑有什么严重
  的事发生了,可母亲怕使他不安,用温和而无关紧要的话掩盖了这一幕。父亲走的那一天,
  弗兰茨和母亲一起进城去。离家时,他发现母亲的鞋子不相称,犹豫不决,想指出她的错
  误,又怕伤害她。在他与母亲一起在城里走的两个钟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脚。这是
  他第一次体会到难受意昧着什么。'忠诚与背叛”
  从孩提时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终爱她。记忆中的爱也是连绵不绝。这使他感到忠
  诚在种种美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它们将分裂成千万个瞬间的
  印痕。
  弗兰茨常跟萨宾娜谈起他母亲,也许他有一种无意识的用心:估摸着萨宾娜会被他忠诚
  的品行历迷住,那样,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忠诚”这个词使她想起她父亲,一
  个小镇上的清教徒。连星期天,他都在画布上描画森林里的落日与花瓶中的玫瑰。多亏了
  他,她从小便开始画画了。十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父亲吓坏了,
  一年没敢让她独自出门。有一天,他又拿毕加索的复制品给她看,取笑那些画。她不能与她
  十四岁的同学恋爱,至少是可以爱上立体派的。她完成学业,满心欢快地去了布拉格,感到
  自己终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
  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
  知。萨宾娜看不出什么比进入未知状态更奇妙诱人的了。
  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不能象毕加索那样画画。这正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规定
  独尊的时代,是成批制作共产主义政治家们肖像的时代,她要背叛父声的愿望总不能如愿以
  偿:这种共产主义只不过是另一个父亲罢了。这位父亲同样严格地限制她,同样禁止她的爱
  (清教徒时代)以及她的毕加索。如果说她终于与一位二流演员结了婚,只是因为那人有着怪
  汉子的名声,同样不为两种父亲所接受。
  随后,母亲去世了。就在她参加葬礼返回布拉格之后,她接到了父亲因悲伤而自杀的电
  报。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画花瓶玫瑰和憎恶毕加索的父亲真是那么可怕吗?担心自
  己十四岁的女儿会未婚怀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责吗?失去妻子便无法再生活下去真是那么
  可笑吗?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离开他。(她现在与其把他
  看成一个怪人不如说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们背叛乙,是为了我们曾经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们抚慰了
  甲。一个离了婚的画家,其生活与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丝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弥
  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反叛越来越
  远。'音乐”
  对弗兰茨来说,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没有谁
  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
  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弗兰茨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无
  所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实在过时而虚假。他象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
  他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了出来,打
  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人世间,获得友谊。他爱跳舞,遗憾萨宾娜没有他那样的
  热情。他们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听到附近喇叭里传出轰轰的音乐并伴有重重的打击声
  响。
  “真是恶性循环,”萨宾娜说,“音乐越放越响,人翻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
  乐声才不得不更响。”“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不喜欢。”她又补充,“不过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里……”她想着巴赫的时代,那时的
  音乐就象玫瑰盛开在雪原般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上。从童年起她开始追求音乐,就领受着噪
  音妨碍。在美术学院那几年,学生们整个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过。他们住在一色的屋子
  里,一起去钢厂建锻工地劳动,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从早上五点直吼到晚上九点。尽管
  乐曲是欢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进公共厕所,躲入被
  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声音象一群猎狗一直s挠着她的安宁。
  那时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这样专横的音乐统治。到了国外,她才发现把音乐变为噪音
  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人类由此而进入了完全丑陋的历史阶段。完全丑陋的到来,首先表现在
  无所不在的听觉丑陋:汽车,摩托,电吉他,电钻,高音喇叭,汽笛……而无所不在的视觉
  丑陋将接踵而至。
  饭后,他们上楼去自己房里做a。弗兰茨入睡时思维已开始失去了连贯性,回想起吃饭
  时噪杂的音乐声,对自己说:“噪音可有个好处,淹没了词语。”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生什么
  也没有干,只是谈话,写作,讲课,编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们,到头来呢,文字全不
  准确,意思皆被淹没,内容统统丧失,它们变成了废话,废料,灰尘,砂石,在他的大脑里
  反复排徊,在他的头颅里分崩离析,它们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
  朦胧胧却全心全意期待着的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音乐,是一种绝对的声音。它包容着一切愉悦
  与欢乐,它是超强音,是窗户发出的格格震荡,将一劳永逸地吞没他的痛苦,无聊,以及空
  d的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反词语!他期望与萨宾娜久久地拥抱,不再说一句
  话,不再讲一个宇,让这音乐的狂欢之雷与他的性高c吻合在一点。然后,幻想中的极乐喧
  嚣终于象催眠曲一样,使他睡着了。'光明与黑暗”
  对萨宾娜来说,生活就意昧着观看。观看被两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不
  见,另一种是彻底的黑暗。也许这就是萨宾娜厌恶一切极端主义的原因。极端主义意味着生
  命范围的边界。不论艺术上或政治上的极端主义激情,是一种掩盖着的找死的渴望。在弗兰
  茨那里,“光明”不会与某张日暖风和的风景画相联系,而会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阳,灯
  泡,聚光灯。弗兰茨的联想总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阳,理智的光辉,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这些天来,他知道做a前关掉灯委实可笑,总是留一盏小
  灯照着床。然而,他深入萨宾娜的那一刻,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
  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这种黑暗就
  是我们各人自身历带来的无限。(是的,如果你要寻找无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乐的一脚间,弗兰茨自己崩溃了,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变成了
  无限。一个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一个闭着眼睛的人,
  便是一个受到毁伤的人。萨宾娜发现弗兰茨的模样乏味无趣,也闭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对
  她来说,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却意味着观看事物时的不满,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绝观
  看。
  4
  萨宾娜有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他们应该
  或不应该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自然显得乐意战斗。萨宾娜说:
  “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是说话的
  样子。你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傲了什么?你做的也只是画
  画儿……”
  在萨宾娜的国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社会活
  动。如果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海滩旅行的签证,或一个足球运
  动员要参加国家队,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从门房、同事、警察、地方
  党组织以及有关工会那里来的),由专门的官员将此综合,补充,总结。这些报告与美术才
  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毫无关系,它们只说明一个问题:“公民的政治
  情况”。(用另一句话说就是,这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
  中表现如何。)每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
  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
  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
  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的。他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运动员或
  画家(在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示过任何兴趣);只关心他们是否
  反对共产主义,积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始就反还是从移居国外以
  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特
  征。他们都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然与他们谈谈话的人。事实
  上,直到1968年,统治了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掀动着与其酷似的这
  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有的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变得排
  红,自一阵,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掺白。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沉默。直到萨
  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触。她与
  他们有什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的名字在他们心目中将引起何
  种联想,各人头脑闪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果一个捷
  克人没有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的事只是
  那火焰,他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于是,对于他们来说,身为
  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一起的东西,便是他们的失
  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竟还有另
  一些捷克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小议论后的难堪沉默,也没有表
  明他们都反对她。没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受制于移
  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看成可怜的被抛弃了的上帝之造
  物?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向她敞开了背叛的漫漫长途。每一个吸引
  她的背叛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秩序——拒绝永远和同样的人在
  一起讲同样的话!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并非心情不悦,恰恰相反,
  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她热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背叛!迟
  早她不得不结束她自己!
  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过火车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进站了。她上了车,在乘警
  友好的指引下,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弗兰茨坐在卧铺上。他站起来迎接她,她伸出双臂抱任
  了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紧我,把
  我当你的玩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对方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兴
  呀。”这是她的天性允许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误解小辞典(继续)“游行”
  游行对意大利和法国人来说很容易。他们被父母着去教堂时,便以参加党派作为报复
  (共产党,毛泽东党,托洛茨基党等等)。然而萨宾娜的父亲两头都不误,开始送她去教堂,
  而后又她参加共青团会议。他担心女儿游离组织之外将有所不测。
  她参加强制性的游行,总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后的女孩老对她叫,或者有意踩她的
  脚后跟。唱歌时,她从来就不知道歌词,只是把嘴巴张张合合,于是遭到其他女孩子的注意
  和告发。从小,她就恨游行。
  弗兰茨曾就读巴黎,天资不凡,二十岁那年就确定了学者生涯。从二十岁起,他便知道
  自己一生将会被局限在大学办公室、一两所图书馆,或两三个演讲厅里。想到这种生活将把
  他窒息,他总是期望着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从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威,去庆祝什么,要求什么,或抗议什
  么,去露天里和人们呆在一起。游行的队伍直抵圣耶门大街或从共和广场到巴士底,使他神
  魂颠倒。他把行进和呼喊看成欧洲以及欧洲史的形象。欧洲就是伟大的进军,从革命到革
  命,从斗争到斗争,永远向前。
  换一种方式说: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
  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不真实生活(在与世隔绝的
  办公室或图书室里辛劳)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实的游行不是别的,只是
  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说,是一个梦。
  萨宾娜读书时佐在宿舍里。五一节,所有的学生大清早都得报到参加游行,学生干部们
  清梳大楼以保无人漏掉。萨宾娜躲进电梯间,直到大楼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己的房
  间。这里比她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远处游行音乐的回响。她仿佛正躲在
  一个小棚屋里避难,只能听到一个敌对世界的海涛喧嚣。
  移居一两年后,她偶尔去巴黎参加祖国被入侵的周年纪念。抗议游行当然在计划之列,
  她当然也被卷了进去。年轻的法国人高高举起拳头,喊着谴责社会帝国主义的口号。她喜欢
  这些口号,但使她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喊。她只坚持了几分钟便离开
  了游行队伍。她向法国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很惊讶。“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同意反对对
  你们国家的占领?”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在共产党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后面,在所有占领与
  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
  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使别人明白这些,便尴尴尬尬地改变了
  话题。
  “纽约的美”
  弗兰茨与萨宾娜在纽约街上一定就是几个小时。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景观,如同他们是
  循着一条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惊叹不已:一位年轻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祷;几步之
  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妇女靠着一棵树;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横过马路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
  乐队;一个喷泉在喷水而一群建筑工人坐在喷泉边上吃午饭;一些奇怪的铁梯上上下下爬满
  建筑还配有丑陋的红栏杆,丑到极致也就显得美妙;再定过去,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墙面的摩
  天大楼,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楼顶带有小型的阿拉伯式游乐厅,有塔楼,游廊,还有
  镀金圆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画。也是一些极不调和的东西混在一起:钢厂的建设工地上添了一盏煤
  油灯;一盏带着彩画玻璃灯罩的旧式灯破成了细细的碎片,撤落在荒凉的沼泽地。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的目的和
  一个长远计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艺复兴时期风
  格的广场。纽约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不需要人的设计,就象石
  笋状溶d。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外围环境中,它
  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界上的美
  整个儿消失以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这是美的历史上最后
  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是的,她
  的作品都基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国。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变,
  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吸引,而
  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是法国
  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弗兰茨
  听到“监狱”、“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书”、“非法展览”
  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的推测,
  称我为‘冒牌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通火。现在一想,这可笑
  的c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能的顶峰!我们俩,你和
  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进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在的价
  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静安宁地献身于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我们有
  越来越多的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写学位论文。既然论文能写
  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悲的档案库
  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于过剩的生产中,文字的浩瀚
  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本禁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万卷宏论意义大得
  无比的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同情
  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没有分量亦远离生
  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制中(无女人亦无
  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萨宾
  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
  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
  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迫
  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
  甜美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
  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
  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便在战争年月,在
  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绪低落
  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
  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6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雕刻
  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了,现在还留在手
  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我
  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日夜
  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后妻
  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有色)的复
  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书是
  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指
  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书该
  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作家
  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很多天的
  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j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
  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
  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另一
  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安娜
  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
  上,这一姿态表明串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黎人的生活方式。
  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新探
  讨——把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便开始吹起小调来。画家还在慢
  慢说,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明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体为什么要吹口哨
  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活动的安
  娜,问那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团下周将在日内瓦演出。与此同
  时,画家阿伦却沉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为自己的女儿感到羞耻,为
  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s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过他
  两次,我已经爱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就是不象
  他。很多次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
  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当然,这只是j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
  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把注意力
  投向那两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饰大声说:
  “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劳迪否定
  这垂饰但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克劳迪高声地重复,“你不该戴它。”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就美。她
  朋友戴的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说。长久以来,欧欧拍拍已成为
  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钱这么
  说。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萨宾娜
  却有种种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人之间
  的真正力量均势到底如何。
  7
  误解小词典(续完)'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舒适
  豪华的夹垫大搞,她们只穿了r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象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n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窗户。墙
  上没有一幅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旷,只有正中心的地方,疏疏
  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墙。椅子后面是为那些有钱
  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及栅栏。看来,椅子和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人们从未考
  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对哥特式建筑的轻视与无所谓。几个世纪前,
  加尔文教派的信仰把这座大教堂变成了一个大顶棚,唯一曲作用是让那些忠实的信徒避避风
  雪。
  弗兰茨被它迷住了:历史的伟大进军曾经怎样穿过这巨大的殿堂!
  萨宾娜想起波希米亚所有城堡是怎样收归国有,变成了劳工训练地、养老院,甚至牛
  棚。她参观过一个牛棚:接铁链的钩子钉入夜粉墙上,系在铣丝上的牛焦渴地瞪着窗外城堡
  的土地,那儿喂了j。
  “正是它的空旷使我神往,”弗兰茨说,“人们收起了祭坛、塑像、图画、椅子、地毯
  和圣经,在那一刻得到了欢乐和安慰。他们把一切统统丢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你不能
  想象海格立斯的扫帚怎样清扫这大教堂吗?”
  “穷人不得不站着,而富人占有包厢,”萨宾娜榴着那些包厢说,“但是有一种东西把
  银行家和乞泻联系在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呢?”弗兰茨发现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画廊预展时的妻子一边,正在认同她
  的坚持己见。那就是文词和言论的无穷虚幻,还有文化的虚幻,艺术的虚幻。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期天,她
  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摩托靠教堂放好,
  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制,大多数人对教堂都避之
  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们不害怕当局,只害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现,象一
  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上双眼聆
  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星星。她惊喜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过了,教堂与连祷本
  身里里外外都未见得美,它们的美存在于与建筑工地上天天歌声喧躁的比较之中。她突然觉
  得这些人是美的,他们如同一个叛逆的世界,是一种神秘的新发现。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美是一个叛逆的世界。我们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着它的什么
  地方。美就藏在当局制造的游行场景之后,我们要找它,就必须毁掉这一景观。
  “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兰茨说。无论新教还是禁欲主义都未曾使他如此热
  情。这是另外一种东西,高度私有性的东西,是他不敢与萨宾娜讨论的东西。他想,他听到
  了一种声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扫把,扫掉克劳迪所有的预展,安娜所有的歌唱家,还有
  所有的演讲、专题辩论会,所有无用的言语和无聊的文词,把它们统统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出
  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伟巨大的空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神奇的新发现象征着他自身的
  解放。
  '力量'
  一次,他们在某家旅馆里做a,萨宾娜抚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看你有多好的肌r!真
  不能使人相信!”
  弗兰茨对她的赞美很高兴,从床上爬出来,臀部顶地,用一条腿钩佐一张很重的橡木椅
  子,轻轻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远也不必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能保护你,我以前还是
  个拳击冠军呢!”
  他用手把椅子举过头,萨宾娜说:“知道你这么强壮,真好。”
  但她内心中自语,弗兰茨也许强壮,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与共的人面前,在
  他爱的人面前,他显得软弱无力。弗兰茨的软弱也可以称为美德。他从不向萨宾娜下指示,
  从不象托马斯那样命令她,要她躺在镜子旁边的地上以及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并非不好
  色,只是缺乏下达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来完成的。生理上的爱没有暴力是难
  以想象的。
  萨宾娜看着弗兰茨举着椅子在屋予里走过,象看到一个使她震惊的怪物,心里充满了奇
  怪的悲伤。
  弗兰茨把椅子放到萨宾娜的对面,坐下来说:“我当然喜欢强壮,但在日内瓦,这些肌
  r对我有什么好处?它们象装饰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还没有同人打过架哩。”
  萨宾娜又开始了孤独的沉思:如果她有一个指挥她的男人又怎么样呢?一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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