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异灵录》第三章 宗族会议

  笨重的石英钟挂在大厅的中央,时针快指向十二点,离午夜还差五分钟。深褐漆的长方桌两边端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们。除了石英钟的指针拨动的声音,屋子里一片死寂,如死水。
  面对这石英钟的方桌尽头,苏筱筠两只手撑着下巴,瞥一瞥左边,又瞥一瞥右边。这些男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啊刚才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咆哮,强烈反对让苏杭去南都,言辞之激烈,不仅痛骂了坐在左首的那个男人,她的兄长,苏松源,更是句句暗讽宗族要依靠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去打开南都的秘密,真是没落不堪。可是在座的十几位男士,都出奇一致的双手交叉放在面前,从头到尾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全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
  尽管苏筱筠无论是商业上的成就,还是学历,不管是宗族的地位,还是自身的实力,在宗族内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想来,苏氏宗族延续了数千年,族众不止遍布大江南北,更是散落世界各地,其规模超过许多小型国家的人口。而能坐在宗族议事厅里的,也不过是面前的十二位男士,加上她一个执事。执事虽然地位仅低于奉祀官大人,但是说白了,也就是给宗族跑腿办事的。在座的十二个人,除了她的兄长,其他人从事什么工作,有过什么样的履历,她都不知道。但是肯定个个来头不小,譬如坐在她右边第二个的那个戴着老花镜,白发苍苍的老者,苏筱筠觉得似乎在哪本国际权威的科学杂志上看见过他的照片。
  老实说,接管了宗族的事务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经过她的手操办的,可是宗族到底掌握着多少资源,背后有哪些强硬的势力支撑,她也不清楚,甚至可能没有一个人清楚。她敢随口答应一个市长的职位,依仗的也不过就是这种势力。
  秒针转到了12点的位置,零点。
  沉重的青梨木大门被推开了。
  “吱呀”的声音仿佛是唤醒众人的钟声,西装革履的男人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双眼都望向大门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本该是那个女子。酒红色的齐耳短发,精致而凌厉的五官,低胸的礼服露出面前大片白皙的肌肤。最致命的还是那一双长长的睫毛下的宝蓝色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然而,男人们一直注视的却是那根拐杖,一根普普通通的胡桃木的手杖,手握的地方是羊角的形状,便于人把握,尤其是被一双骨节嶙峋突兀、没有力气的手握着,不用太费劲就能支撑行走。
  苏筱筠连忙起身迎了过去,扶着老者的另一边胳膊。两个丽人搀扶着老者走向那石英钟正下方的位置,苏松源早就起身将那把红漆紫檀木的椅子往后挪了少许。
  满脸皮肤如枯松树皮的老者坐定之后,颤巍巍地抬起手示意大家落座。
  苏筱筠回到位置坐定之后,就抢先开口了,“奉祀官大人台鉴,小六今天冒昧召集各位长老议事,为的就是苏松源纵容苏杭去南都一事。”
  苏筱筠双手规矩地放在面前,一脸的严肃,在这个老者面前,她不敢有丝毫的不敬。
  老者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微微点了点头,看了苏松源一眼。
  苏松源连忙解释,“请奉祀官大人明察,松源哪里敢自作主张,让我那小子去南都那个是非之地呢此事我先前已向奉祀官大人禀告过。是我那小子不听教诲,非要去南都,这才有了这事。”
  “你扣下他的所有证件,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啊实在不成,就关起来也成,反正就是不能让他去南都”苏筱筠打断了苏松源的话,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松源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各位胞亲有什么看法呢”老者嗫嚅着说出这句话,声音仿佛是破烂的旧风箱。
  浓墨一样的沉寂再一次笼罩了整个议事厅。这件事本来该算是苏松源一家的私事,苏筱筠却大费周章召集议事会。而最后不光一个长老都没缺席,就连长年住在特护病房里、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奉祀官大人也亲自来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苏杭从一出生就是宗族选定的人,不光他的天赋和血统出众,奉祀官更是百般爱护。而苏杭也从未让宗族失望过,自小成绩优异,不仅有十分深厚的文化功底,对宗族的事务乃至对某些未知事物的感知上,甚至已经超过了在座的某些长老,遑论同龄的宗族子弟。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肯定是不能去。宗族十多年前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南都不仅是伤心之地,更是灾祸之地,怎么能让宗族最看重的年轻人去冒险呢何况,血灵契约未曾失效,南都对于宗族中人仍然是禁地啊如果有宗族中人闯入南都,那就意味着,宗族单方面解除血灵契约,腥风血雨又将重新笼罩整个世界,那扇门将再次被打开,恶魔的黑色羽翼又将翱翔于晴空之下,遮天蔽日。
  然而,谁又敢去揣测奉祀官大人的心思呢哪怕是苏筱筠召集了议事会,她也不敢保证奉祀官会支持她的决定,尽管奉祀官是那么爱护苏杭。虽然宗族里的人对这位奉祀官大人知之甚少,但是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大多都是听过几句的。上过战场,战功赫赫与几任共和国领袖相交深厚在异族的战斗中立下卓越功勋。在宗族人的眼里,他不仅是宗族最权威的代表,更是只能仰视的英雄。宗族之所以传承数千年,也就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守护这个世界。像这种为了宗族,为了安宁,从枪林弹雨中、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人,真的会为了保护一个孩子而放弃对宗族的责任吗谁都知道,南都的事终归是要有一个结局的,而作为宗族最优秀的年轻人,苏杭无疑就是去划上这个句号的最合适的人选啊
  厅顶悬着的青铜吊灯,黄色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灯盏里盛着的松油已快见底,没有人表态,奉祀官没有再开口。
  老者把胡桃木的手杖放在面前,两只手撑着。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手榴弹在耳边炸响,炮弹像炸药包一样倾泄在头顶,子弹擦着头皮飞过。”老人本来平缓的声音变得嘶哑,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千疮百孔的肺叶甚至都无法支撑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断了腿的士兵趴在战壕上,还在不停地填弹、射击,子弹才不管他受没受伤,照样打爆了他的头颅,脑浆溅了我一脸。教我打枪的老班长,被榴弹炮炸成了碎尸,我在战壕里爬来爬去找他的碎肉,也没凑齐一副全尸。”
  老者清了清嗓子,“我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数人倒在我的身边,倒在我的面前。后来他们只在梦里出现过,我们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对视着。”
  “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跟我何尝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仇怨呢可是我还是得杀死他们,因为我要活下去,我有我的使命,我要为我守护的东西而战”
  老者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潮红,松弛的皮肉微微抽动。这个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整天住在特护病房里苟延残喘。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领导宗族的能力。他是权威,他是支柱,他是暮年的雄狮,咆哮仍足以震慑山林。
  是啊其实在座的哪个人不是早早就独当一面了呢就连苏筱筠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不也是已经提前从tnfrd肄业,接管了西丰集团吗杀伐决断,手段宛如阴诡老者。
  “我们应该庆幸,宗族有这样一个有担当的年轻人”右首的男人推了推半框的眼睛,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瞟了瞟苏筱筠。
  老者似乎被这句话从往事的回忆里惊醒了,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但随即收敛,换了一种严肃的口吻,“宗族对优秀的年轻人,是会给予最大的呵护的,但是宗族不会阻挡他们的路。这就是宗族的态度”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苏筱筠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脸上全是失望的神色。
  “嗵”的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是谁这么大胆,敢擅闯宗族议事会
  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年轻女助理闯了进来,一向沉稳的苏宁,此刻满脸惊慌。
  “杭杭少爷,已经登机了”苏宁喘着粗气说道。
  “拦下那架班机”苏宁“嚯”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
  一回头,却正好碰触到老者温润的眼神,很难想象那样一张枯瘦的脸上,有那么一双昂然的眸子,给人以安宁。苏筱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还真是一个固执的年轻人呢”老者用拐杖敲着方青石的地板,笑着说。
  “我是个快死的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贵。我说过,宗族会派最精锐的人去保护他,帮助他。我终究会死去,迟早需要新的一代来带领宗族无数的先辈们带领宗族的人披荆斩棘,从山野中走来,从历史的尘烟中走来,哪一个不是千锤百炼,浴火才能涅槃哪”老者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连声音也变得清晰洪亮。
  苏筱筠愣在了那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老者仿佛把他们带回了曾经的那个年代,黑暗的年代,风烟不止,血海翻涌。
  老者示意侍女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走到苏筱筠身边的时候,老者停下了步子,伸出那只枯枝一样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对他的爱,从来不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谁要是想伤害他,就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老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的慈爱温柔。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老者一步步挪动着步子,列席的男人们也都跟着出了门去。
  苏筱筠仰头盯着快要熄灭的青铜灯盏,叹了一口气。
  “这又将是一个烈焰不息的时代吗”
  从这一天起,南都将不再是乐土,沉睡的撒旦将睁开眼睛,眼中的黑暗足以吞噬整个世界,战火重燃,蔓延到天际。无数人将前赴后继,为守护美好的事物流尽最后一滴血。
  是铁与血,燃烧整个世界
  飞机的羽翼划过天际,留下白色的轨迹。
  在南都的天空下,白色t恤的少年,坐在大楼的顶层,手里握着一把瓜子,磕一颗,向空中扔下一颗,自言自语道:
  “你们迎着风落下,便一定要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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