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3.第 3 章

  长情是仁慈的神,心说这渊海君看似波澜不惊,但箭在弦上被人退婚,果然还是很伤他自尊的。
  她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人之常情倒还了解一些。一个姑娘大婚当天临阵退缩,除开恐惧婚姻,大概就剩对新郎呼之欲出的不满了。
  该怎么开解他呢,想必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现在直指痛处,有雪上加霜之感。于是长情说不,“没弄清事实真相前,你千万不能悲观。也许那位凌波仙受了胁迫,中途被人抢婚了你看上去那么好欺负,没有哪个情敌不敢跟你抢吧”
  她这话一出,引商悄悄看了他家君上一眼。云月的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很快浮起了个苦笑,“是啊,言之有理。”
  他刚才那句话,显然她会错意了。他所指的机会,并不是他与凌波仙的。
  长情仗义起来,很有好人做到底的豪迈。她看看天色,月正当空,进展顺利的话,说不定能让这场中断的婚礼继续下去。
  她轻咳了声,挺胸道:“我身为龙首原的上神,薄面还是有几分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斡旋斡旋,倘或真有人和你抢新娘子,我帮你把人讨回来,你看怎么样”
  云月却说不必,“既然她无心成婚,我也不便勉强。只是八方水族都来观礼,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我颜面无存。”
  于是引商旧话又重提了,“上神何不考虑考虑小妖刚才的提议渊海和龙首原距离很近,两地共结秦晋之好,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
  赴宴的人都乐见其成,“我觉得不错,去了一个凌波仙,来了一位上神,水君岂不大大的有面子”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水族来,将长情的两臂一托,就要扶她去后殿更衣。
  长情一向好脾气,但现在的情况让她有点生气了。她毕竟是神,神怎么能容这些妖魅亵渎震袖一击,那些蛮狠搀扶她的水精顿时被击出好几丈远。边上凑热闹的皆是一凛,知道她不好惹,都让到一旁去了。
  眼看场面失控,云月出面打了圆场,向她长揖道:“尊神千万不要动怒,这些水族平时不受管束,冒犯了尊神,还请尊神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长情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遭受情伤时,太过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她抻了抻身上的衣衫说没事,“既然渊海君不需要本座出面,那本座就告辞了。去了穿红的,必有挂绿的,渊海君保重。今日多谢款待,渊底景色很美,酒也很好喝,本座不虚此行。”
  她转身要走,云月忽地变了脸色,几乎是勉强克制住涌动的情绪,牵住她的广袖道:“长情,我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你且陪我一阵好么”
  长情看他脸色发白,打心底里觉得这鱼儿很可怜。为了找个证婚人,他能眺望龙首原几百年,那么对于那位逃婚的凌波仙,大概也用尽了所有爱人的力气吧。
  她叹了口气,只得止步。大殿里的宾客陆续都散了,琉璃搭建的世界,每一个小小的切面都反射出云月孑立的身影。
  他垂着两手,阔大的广袖垂委在地上,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长情试着安慰他,“也许凌波仙有苦衷,你不去探究,万一错过了好姻缘怎么办”
  他抬起眼,双眸沉沉如碧潭,“你先前说替我去找凌波仙今夜不回龙首原了么”
  长情想了想道:“不是还有两个时辰么,万一来不及,至多耽误一天,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云月缓慢点头,“既然如此,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吧。”
  长情答应得很爽快,问凌波仙的府邸在哪里,云月说在滈河。
  “滈河离渊海有段路,你不是说神龙画地为牢,不许你踏出渊潭吗”
  他脱了身上赤红的喜服扔在一旁,发冠也抛下了,只拿一支玉簪绾发,低哑道:“我不能在陆地行走,但水下四通八达,想去滈河并不是难事。原本凌波仙悔婚,我确实打算就此作罢,但你再三劝解,我也仔细考虑了,或许应当再试一试。”
  “这就对了。”长情背着手道,“我这一千年,看见的姻缘都不圆满。人和人勾心斗角也算了,鱼和鱼还不坦荡相处吗”
  云月对她的话无一不认同,临行前给了她一颗避水珠,“这样往来就像在陆地一样,以后想见我,随时可以直入渊底。”
  长情举起珠子对着火光看,透明的一层薄膜下,氤氲着蓝色的丝缕,像帝王宴席上的桃花毕罗。她张口就往嘴里扔,幸好云月反应及时,抬手拦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失笑,“避水珠不是用来吃的,随身携带就可以了。”
  长情自己也笑起来,“你不说清楚,我以为该拿我的肚子来装它。”说罢指尖掂了掂,将珠子嵌进了腰带里。
  出发,去找那位凌波仙。有了避水珠,水底果真畅通无阻。地面有山川沟壑,水底也有,有时半途忽然遇见一开即敛的花,云月告诉她,那是优昙婆罗。
  “长情可相信一见钟情”走了一程,他忽然问她。
  “一见钟情”长情堪称世事洞明,“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东西。”
  他沉默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欢喜的事,仰唇笑道:“其实是有的。”
  长情料想他说的是他自己和凌波仙,可惜这一见钟情到了紧要关头竟不欢而散,水族的感情其实和人一样不可靠。
  “我看凌波仙只是一时想不通,等见到你,她就又想嫁给你了。”
  他哦了声,“何以见得”
  长情很多时候不会那些弯弯绕,她望了他一眼,“因为你很好看啊。”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愣,眼中漾起欣慰之色来,笑容也愈发的深了,“多谢上神夸赞。”
  长情摆了摆手,“好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果然不像先前那样彷徨了,语调又恢复了岸边时的通透轻快,“我不因为她不愿与我成亲感到难过,她有她的想法,她知道我心里没有她。”
  长情讶然,“没有她那你为什么要成亲”
  “因为我喜欢的人高高在上,我永远难以企及”他望向远方,轻蹙了下眉道,“而我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找个不讨厌的,了解我心事还愿意接受我的,也可以过一辈子。可惜现在凌波仙好像改变心意了,我不能苛责人家。听你的再去见她一面,就算成不了亲,也好聚好散。”
  长情点头,是条有风度的鱼,“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没有想过去争取吗”
  他轻轻拢起拳,指尖握着袖褖的流云纹镶滚,纤纤的甲盖,如一排嫣红的春冰。负手佯佯踱步,广袖在身后款摆着,曼声道:“既然所爱无望,不如不去打搅。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让她知道。”
  长情顿时觉得一条鱼的觉悟都比她高,她不懂七情六欲,但料想这样的成全,已经是爱的最高境界了。
  凌波仙的水府距离渊海确实有段路,水下弯弯绕绕,一会儿坦途一会儿小道,耗了点时间才找到门上。不过一到那里就见一只巨大的河蚌横在门前,发现有人来,蚌壳微微张开,露出里头一排嫩肉,豪声道:“是渊海大君么”
  云月说是,“凌波仙可在府上”
  河蚌道:“人是在,可我家主君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主君料到今天是她的情劫,虽然她对大君一片痴情,可自今日起,大君的心怕是动摇得愈发厉害了。为免以后的小君生下来就没了爹,我家主君决定悬崖勒马,从今以后和大君一刀两断。”
  云月显得束手无策,“还是见一见吧,有些话也好当面说清。”
  河蚌毫不通融,“我家主君说了不见,渊海大君请回吧。”
  长情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得发挥点作用,她拿出上神的气派来,居高临下对那只蚌道:“我是龙源神,今日受邀为凌波仙和渊海君证婚。凌波仙仓促决定取消婚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何不请仙子赏脸一见有什么事摊开来说明白了,没有不可调和的大矛盾,还是择日再行大礼吧。”
  “龙源神你是龙首原上神”河蚌的嗓门大得惊人,“啊啊啊,渊海君一意孤行,未免欺人太甚”
  长情被这蚌聒噪得一头雾水,云月见状也不再坚持了,向她拱手道:“我的私事,原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今日凌波仙心情不佳,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可是话音刚落,凌空飞过一柄剑来。那剑首寒光凛冽,直指云月眉心,长情怕这鱼道行不够,来不及应付,弹指便将剑击落了。广袖猎猎刮起一阵罡风,不悦道:“什么深仇大恨,大喜日子杀气腾腾的”
  大门里红衣的女子终于冲了出来,一双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云月,声嘶力竭指控着:“还不够吗这样了还不够还要将人带到我门上来你是故意让我难堪,让我在八水无立足之地吗”
  云月是端方君子,大概很少见到女人大喊大叫的样子,微微蹙了眉道:“凌波,若你不想成亲,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这次来,只是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将来你有任何差遣,大可来我渊海传话,我赴汤蹈火也为你办妥。”
  他的话里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这让凌波仙愈发的羞愤气恼。她抬起手,悲怆地指向他,“我不想成亲分明是你不想你为何大婚之夜还要眺望龙首原你等了那么多年,难道龙源上神不现身,你就永无止尽地等下去么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可满足了这五百年你念念不忘的就是她,你为什么还不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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