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卿看她心情不好, 难得发了善心, 憋了一路没出来给她添堵, 此刻被她一叫,作妖似的出来了:“叫什么, 没事的时候想不到我, 现在出来叫魂了。我都死了十几年了, 谁还记得那种事。”
绮罗道:“那户人家可是姓罗?”
陆云卿倒是一顿, 片刻道:“你这么一提……好像还真是。”
“那户人家是不是有兄弟两个?”
“好像是……诶, 你怎么会知道?”陆云卿有些惊讶。
绮罗眉头轻蹙,看着小院里的人影,却一时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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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的院内, 罗汉一眼就瞧见了他们,眼睛一亮,立时就迎了上来:“老大, 迟公子,你们回来啦!”
仍旧是那副憨憨的模样,傻气里透着几分……热忱。
绮罗心里莫名地一热,朝他微点了点头,目光旋即移到了那老妇人身上。
那老妇人果然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慈爱地笑着过来拉他们入座,要给他们添茶,问他们要吃些什么。馄饨、汤面, 什么都有。
绮罗一一应着, 待那妇人进屋去了, 才朝罗汉看去。
“老大,怎么了?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罗汉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不自觉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绮罗被他这幅无辜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敲着桌角似笑非笑道:“我问你,你不是说你回来探亲的么,怎么到了家……一句爹娘也不叫?”
罗汉一下子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睁大着眼睛,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老大,你,你都知道了……”
叹了口气,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绮罗心道:还不是道听途说,从陆云卿那个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听来的。
只不过她这心念动的太明显,陆云卿一下子就怒了:“说什么呢!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老娘给你说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唉。”罗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黑漆漆的小屋里面俩个腰背佝偻的人影,一时间眼眶也有些发酸。
别瞧着他生了个虎背熊腰的个子,其实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再怎么长成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依旧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
人的皮囊,实在不是个靠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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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的个头也不是从一出生就这般高大的,一副面皮也不是天生就是紫色,甚至他小时候跟同龄人相比还总是显得个头矮小,身材纤弱。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才慢慢地发生的,这一点,倒是同他那个魔族的娘亲倒是差不多。
罗汉他娘原本也是个貌美的女子,即便是在人界的人眼里,也算得上是美人。嫁给他爹的时候,小鸟依人的模样,极招人喜欢。四周的邻家都羡慕他爹,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大运,竟找得了这样一个俊俏的媳妇。
成婚不过两载,家里便添了个胖娃娃,一家三口过的其乐融融。罗汉他爹还有个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兄弟分家之后也没住的太远,常常来罗汉家里串门,蹭饭。兄弟两个常常一起喝酒,一次能喝几大坛,罗汉他娘也懒得管他们,就在庖厨里忙活来忙活去,给他们准备饭菜。
日子就这么过着也很好,平平淡淡,悠悠哉哉,就跟那几文钱一大坛的酒一般,不金贵,慢慢品品,却极得滋味。
可就是这样的平淡的日子,也难得一帆风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原本纤细的腰肢开始变粗,身材好似也变得高大起来,白皙的脸庞变得病态的紫青,乌黑的长发也变得像枯草一般,隐隐泛着赤红色。爹每日里眉头拧的越来越紧,年纪轻轻地,额头上就要印出一个川字了。
渐渐地,娘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几乎闭门不出。每次要去市集,他那个老子总是使唤他去跑腿。他一嫌累,他老子就吹胡子瞪眼地拍他脑袋:“你个小兔崽子,帮你娘去买个东西还不乐意啦!”
他心里就会抱怨: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天天就知道黏在娘身边,跟长在这屋里似的。
五六岁的孩子不懂事,那个时候他哪里知道父母心中的惶惶焦灼。
就是预感到可能分开,才更加害怕分离,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让人心难安。
渐渐地,娘即便在家里也会带上一条紫色的厚重头巾,将自己的面容裹得严严实实,连他也不让看。家里整天大门紧闭,气氛压抑。大伯来过几次,会和爹在里屋里说话,每次都是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说到后面就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了。
大伯是兄长,又是个暴脾气,平日里爹几乎没跟他红过脸,可这几次吵架,次次都是脸红脖子粗的,然后在最激烈的时候,回归到让人压抑的安静,只剩下娘一个在外面,默不吭声地掉眼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总是包不住火。家里的气氛一天赛一天的压抑难熬,可门外仍旧时常有人扒着门缝鬼鬼祟祟地向内窥视。终于,有一天,爹娘妄图保守的秘密还是叫人给发现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邻人叫来了官府的衙役和周边仙门世家的弟子前来驱赶魔族,在一片哭嚎之声中,娘的头巾被扯下来,几乎吓跑了所有来看热闹的人。混乱之中,他还没看见他娘亲的面容,就被大伯带走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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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个时候你爹娘逃走了……我还以为你娘被……”绮罗开口,说话的却是陆云卿。
这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印象却是极深。最后大家都以为那男子被妻子的狰狞面目吓坏了,抛下了她,而那女子被仙门修士驱逐或者杀死了。
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回过家。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没有分开,反而逃出了冰火城,在这不在人界,不归魔族的偏僻地方,开了一间食肆,潇潇洒洒地过了一辈子。
一辈子都没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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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被我大伯带走了,你们之前也见过他的,是码头上的监工,常常负责给屠龙宫运送货物。说起他来,我爹娘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我大伯比我爹大不了几岁,我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我大伯还没找着媳妇。等后来我爹娘被迫离开了冰火城,嗐,他也还是光棍一个。我爹发现我娘的变化之后,第一个就去找我大伯商量。我大伯就使劲地劝他,让他把我娘送走,可我爹是个倔脾气,我大伯差点跟他决裂也没能把他给劝回来。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即便再怎么跟我爹生气发狠,也还是狠不下心来放手不管。他不喜欢我娘,总觉得她给这个家里带来了祸害,可没办法,拗不过我爹喜欢。”罗汉说着,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爹娘逃出来安顿好了之后,我大伯就把我送到这来了。我原本是跟着我爹娘在这食肆里面过的。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每日里帮我娘搬搬东西,煮煮馄饨,帮门口的客人牵牵马匹,看看货物,不忙也不闲。可他俩终究不愿意我总待在这鸟不拉屎的食肆里,没个能安身立命的营生。他们说,他们活着的时候还好,主要是怕死了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就又让我去投奔我大伯了。后来战事爆发,我跟大伯两个逃难,一路逃到南边去了,这才在浮屠城落了脚。”
迟悟是见过那个精瘦的老头的,腰背佝偻的,随身带着杆烟枪,眯缝两只三角眼,常喜欢拿烟杆敲人的脑袋。
“我娘常说,我们一家连累了他不少……我大伯后来带着我这么个拖累,一辈子了,也还是个光棍。”罗汉叹了口气,讷讷说道。他神色又黯了黯,“更何况……可要是知道后来可能再也见不着我老子和娘了,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绮罗听罢,忽然心里猛地一揪。
这对老夫妇也是活死人,按照陆云卿给的说法,他们也是死于七年前那场烧了几十里的大火。
换言之,说这对老夫妻死在她爹手上,也没什么错。
她心里像是塞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表情僵硬。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止如此。方圆几百里,她爹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
“他们为何不认识你?”陆云卿忽然问道,“活死人的记忆都停在死前一天,怎么他们看见你竟都认不出来?”
罗汉苦笑了一声:“对于平常人来说,七年的时间变化可能也不会很大,但我离开时才不到二十岁……可能因为我也算半个魔族的原因吧,长得比旁人快些。你们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不到三十岁呢。”罗汉说着,煞是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因着魔族血统的缘故,他生的高大,面皮发紫,一头头发如枯草一般,乍一看之下,只让人觉得狰狞。绮罗初见他时,还道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这也不知是夜叉鬼一族血统原本的影响,还是因为其半人半魔血统不稳定所致,他口里说着是“长得快”,换句话说……就是“老的快”。
也不知他将来寿数能有几何。
“冰火城的大门一开始还没有设下结界的时候,我常常溜出来到这里,想来看看他们。可他们那时候已经不认得我了,只知道拿着破破烂烂的茶壶来给我倒水喝,就像他们以前迎接过往的客人一样,殷勤又热络。他们晚上留我住下,我就住下,心里想着,能多待一刻也是好的。他们不记得我这个儿子了,我就从头再来,从头跟他们认识,从头跟他们亲近,从头续这父母子女的亲缘……可后来发现,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无论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他们都不会记得我,前一天晚上还给我收拾床铺,后一天醒来,就又不记得我这个人了。”罗汉眼圈也红了,还兀自抓着脑袋说笑着,“嗐,你说可笑不可笑,想给他们当便宜儿子都都不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我就只能有空就往这里跑。”
“我也知道他们不认识我,可我还是想看他们,魔怔了一样的想。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在他们身边待够,现在死了,就……就更待不够了。”
“他们以前最喜欢热闹了,常常嫌食肆里的人不够多,我寻思着要是我不来,他们在这里一天都没个客人,该多着急啊。肯定也没人陪他们说话了,没人听老太婆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老头子不知道又要怎么愁眉苦脸地蹲在门槛上看日落,抽大烟了。我一想着就会睡不着觉,难受的不行。我大概是个蠢子,他们在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去想,做了鬼了反倒终于有点良心了。”
“老头子每次见我来都会喊我大兄弟,他一转身,我就在他身后笑话他:‘哈,你个糟老头子这回可让我占了便宜了,居然跟儿子称兄道弟起来了。’可我这心里却难受啊,怎么着都不是滋味:谁要你要叫我大兄弟,我想听你叫我兔崽子,叫我混蛋,叫我小畜生,我……我就想再给你当一回儿子。”
罗汉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都是泪了,可还是一边笑着,像是没那么难过似的。他似乎也觉得掉眼泪挺不好意思的,就伸手去揩。不擦还好,这一擦反而越掉越多,彻底压抑不住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窝在桌角边,哽咽地像个孩子:“我就像让我娘再唠叨唠叨我,让老头子再狠狠地拿烟杆子敲我……他们,他们跟我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们儿子的时候……我真的难受啊。”
罗汉说到最后,也说不下去了,再说也是原来那么几句话。一边抹眼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老妇人听见声响急急忙忙赶了出来,关切问道:“嗐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哭起来了?快快快,快起来,坐凳子上……”
老头子也勾着背走出来,却被老太婆二话不说地支使去那手巾来,没头没脑陀螺似的又溜达了回去。
罗汉一边还没哭停,一边又想朝那妇人挤出笑来,更显得滑稽了。
夕阳光落在院子里,照着痛哭流涕的游子,照着不在人世的老人。时光像个孩子,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他们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分离,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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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是想改两章发上来的qaq,但母上大人催我睡觉辽(不得已向暴力低头qaq)。但是相信我!我十五天还是攒了些存稿的!没有天天都摸鱼辽!(信誓旦旦的狗头. 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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