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美好,不多也不少》曾经的“男朋友”老刘

  老刘是位福建农民,家住福州乡下,20世纪80年代中期花费三万美金,偷渡来到美国。他比较幸运,是正经八百地飞到南美,又乘车顺利入境的,跟很多冒着生命危险趴船闯关的人相比,算没遭罪。
  之后他踏着前辈的足迹,辗转数家中餐馆,挣够了蛇头
  那年圣诞节前不久,我刚结束硕士课程的期末考试,有朋友就为我找了份金宝湖包外卖的工作。其实原本是她在干,可惜因病无法继续,便推荐了我。
  这个活儿时间不长,每晚只有四个小时,除了可以挣到20美元,还有免费的晚餐。彼时大街小巷到处流光溢彩,温暖欢畅的节日乐曲满城飘荡,我在惴惴不安中来到了传说中的中餐馆。
  以前在中国没有外卖这一说,去了金宝湖才知道什么叫包外卖。就是顾客打来电话订餐,做好后放入特制的包装盒,再装进袋子,由客人来取或送货上门。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品种繁多,分量不同,特别是那些汤汤水水,要摆得严丝合缝,不能外漏,更不能装错。
  培训我的大婶只演示了几遍,还没等我认清餐盒的尺寸,区分开何谓左宗鸡和北京牛,就被当成全工使用了。我虽然肩能担担手能提篮,但初来乍到难免慌乱,被脾气暴躁的老板狂吼,立刻体会到“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感觉。(有趣的是,听很多男生说类似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天谢地,按照老美的说法,上帝及时为我派来了一位天使,他就是餐馆的油锅,偷渡客老刘。老刘背后没有白色的翅膀,头顶也没有金色的光环,他只是个中年男子,不高不矮,又黑又瘦,梳着中分,普通话说得费劲,听来比英语还难。更让人崩溃的是,什么年代了,他一张口还露出几颗明晃晃的大金牙,只差件对襟布衫就能演电影里的叛徒特务了。
  所谓油锅即负责需要过油的食物,包括成品和半成品,其厨具设备与外卖台毗邻,因此我俩离得很近。沿袭国内单位的习惯,把工人一律叫师傅,我称呼他刘师傅,意外地给他留下了好印象。
  金宝湖兼营粤菜、川菜,菜单分中、美两种,五花八门,我新手上路,不可能不出错。老刘因为看不下去,开始默默出手相助,当然我晕头转向,毫无察觉。
  直到几天后,老板突然通知我准备在圣诞夜打前台,即从包外卖高升到端盘子。因为该店价格昂贵,只雇专业服务生,人人都很惊讶。老板后来给出的解释是,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敬业学菜谱的,希望我能多挣点。其实我只是喜欢读书,餐馆里没别的,一不小心被他误当作知音了。
  但现实是,餐馆总共108个座位,老板坚持只用两位服务生,外加一位bus boy(餐厅侍者助手),接单、上单、送餐、算账、各种服务,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从那天起,我意识到有老刘多重要。我本是地道菜鸟,堂吃比外卖更让人眼花缭乱,好在每次杀进厨房,所需菜肴大都神奇地摆放在醒目的地方,既加快了我的速度,也免去被老板跟在后面狂吠。人一被逼潜力也就出来了,当天我得到240美元小费,相当于以前两个月的工资。此后依靠断断续续的打工,我度过了一段困难的日子,跟老刘也熟悉起来。
  乍听老刘的故事,对我来说犹如天书。我自己是读过大学、干过国企、考过托福gre,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赴美的,只因我想追求不同的前程,走这一步心甘情愿。而非法偷渡,是个多么不光彩的字眼,我本能地保持着跟老刘的距离。不过了解到他的艰辛后,我的防备便渐渐地解除了。
  首先由于没有身份,他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平时热闹的地方都不敢去。其次因语言不通,只能被局限在宿舍和餐馆之间,年复一年,唯一的娱乐只有聚赌打牌。另外他申请避难,常年无法与家人团聚,寂寞孤单,一直硬扛。而且因经济压力,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成为常态,异常辛苦。记得夏天厨房里比蒸桑拿还热,整日围着滚烫的油锅转,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
  尽管如此,难掩老刘乐观开朗、喜欢大笑大叫、外带几分江湖义气的脾气。餐馆里是非多,他很会察言观色,曾暗示我不要与某人走得太近,我不以为然果然吃了亏。一次一位刁钻的越南裔女服务员点多了菜,硬赖到我头上,还要找老板,老刘二话没说伸手把菜扣进垃圾桶,惊得她立刻满脸堆笑。
  他被钦点为我的男朋友,是老板的主意。后者腰缠万贯,性情乖戾,大家都对他噤若寒蝉,唯独老刘是例外。实际上老刘是会炒菜的,鉴于别人都爱争当大厨二厨,他主动承担下油锅。餐馆里大厨很关键,也容易陷入与老板的矛盾漩涡中,所以他宁肯远离是非。听说他倔得出名,一旦被惹怒拔腿便走,经常害得老板好话说尽把他请回来。
  一天我正给客人盛米饭,老板突然咆哮给得太多。我对他早已忍无可忍,将碗狠狠地摔在不锈钢厨台上,碗叮叮当当跳跃着,一路颠簸出几米远。我则踹开后门,扬长而去。
  老板顿时懵了,半晌无语,然后嚷道:“这个女仔好凶!难怪老刘喜欢!这两个好般配,都敢跟我吵……”因为每人都挨过他的骂,大家心里乐开了花。事后我向老板娘辞工,她说给她点时间找人,各自有台阶下就算过去了。不过从此老板把老刘叫作我的男朋友,别人也跟着乱起哄,我觉得挺可笑的,随他们了。
  老刘是已婚的,跟老婆感情很好,原来没想过偷渡。有了一儿一女后,好不容易凑够计划生育的罚款,老二又被诊断出眼疾。村里本来就没地可种,小买卖也不好做,孩子的病雪上加霜,才促使他最终步了成千上万乡人的后尘。
  多年来,除去留点赌资和酒钱,老刘把工资都寄回家去。尽管他有时也抱怨老婆打牌太浪费,还是很感谢她,说拉扯孩子不容易,儿女都老实读书没学坏,多亏了死婆娘。这番话让我一直记得,因为听到了太多“老婆不就是干这个的吗”,理解女人难处的男人好像不多。
  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帮他一些忙,如代买东西等。有时也一起出去,我开车他请客,跑到西餐馆大搓一顿。听说他从没进过美国的影院,我选了部没有太多对白、主要看场面的大片,终结了他的遗憾。
  我们还曾结伴同去纽约,我是趁春假看同学,碰巧他上移民庭。出于好奇我跟他拜访了一些亲朋,都很热情好客,质朴无华,当然也大多是依照传统,历经偷渡、打工、拿绿卡,最后全家移民的。撇开手段不提,尽管境遇很艰苦,老刘们不向命运低头,以集体意识相互扶持帮衬的勇气,令我由衷地敬佩。
  后来他儿子参加高考,我找人帮他填报志愿,男孩如愿考上一所名校,成为村里第一位正牌大学生。老刘高兴得整天哼着小曲,大金牙在餐馆柔和的灯光下更加醒目。我曾问他将来是否会把金牙换换,他笑答:“我不找女朋友,不娶小老婆,也不照镜子,换你个头!”敢情他是影响市容,专害别人的。
  老刘还有俩毛病,就是爱喝口小酒,喝多了会略撒酒疯,也好赌点小钱,有时瘾还挺大。有一阵他突然劝我不要打工了,他可以借钱给我,上完学早工作更合算。我谢绝了,但经不住他一再提起,于是接受了一些。他坚持要多给,叨唠着钱要给有用的人,办有用的事。后来他才跟我承认,多亏把钱借给我,要不早输光了,原来当时他跟赌瘾在角力。
  我到芝加哥后,数度邀请老刘来做客,千禧年他终于翩翩而至,但当日便匆匆返回了。临走前他解释说:“我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和你的朋友不一样,别人见了会觉得好奇怪。人和人有各种缘分,你瞧得起我我很开心,看你过得好就好,等以后你一定来我家。”受人尊重,是老刘最在意的。
  因为各自忙碌,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但始终保持着联络。他拿到身份了,老婆和女儿来美团聚了,儿子在上海结婚生子了。最好的消息是老刘成“海归”了—错过儿子的成长,他不想再错过孙子的。
  美国无疑是世界上对移民最有吸引力的国家之一,因合法途径不足,非法移民便应运而生,据维基报道,截至2012年共有约1100万非法移民,来自中国的就有12万。每当人们对此众说纷纭,甚至发起攻击时,我的心情总跟这个复杂的问题一样,有点复杂。
  貌似出于劳力和人道的考虑,以及历史和现实的原因,美国允许非法移民的存在。不谈其他民族,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以中国之大,唯有福建人有此传统。经过一番搜寻,我认为合理的解释是:
  由于地处东南沿海,福建人自古便有出海谋生的传统。近代或因经商,或因逃避战乱、灾荒和官府,这个习惯有增无减。1949年后,山林多、耕地少、经济发展本来就受制约的福建成为政治敏感地带,所以人们生活很不富裕。加之重商轻文,海外关系丰富,素来能吃苦、爱拼搏、性格果敢的福建人,便相继走上淘金之路。
  说白了就是没钱,想挣,并愿付出代价,老刘就是完美例证。有人出生便拥有财富、智力、权力等无数资源,有人则完全相反,老刘们像一面镜子,照出人间百态。法律不是绝对公正的,当与之迂回就能够生存得更好,有人便选择了义无反顾,我可以理解。
  老刘没向政府要过一分钱,干着没人愿意干的活,吃着没人吃得了的苦,背后饱含辛酸和奋斗,为家人赢得一片天。他热爱中国,那是他梦想中的家园,又依恋美国,这里是他改变命运的地方。在浮华的世界中,如此这般有目标、有责任,并且保持着善良本性的人,在我这个他眼中有文化的人看来,就是成功者。
  [1]蛇头,就是指那些把偷渡的人带出国境,从中赚取利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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