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第11部分阅读

  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se令我又要掉眼泪了。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yan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b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y的影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b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se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se,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se,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yan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yan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danyan的朱灰金……
  枉凝眉(玉碎番外篇)作者:匪我思存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淅淅沥沥的积水仍顺着g0u檐落下来。
  一醒来,眩晕、眼涩、全身骨头发痛、头重如铁,仿佛自地狱中回来人世,三魂七魄都还没有归位。强打jing神,伸手拉开窗帘,窗外就是芭蕉青脆yu滴大片叶子,残积的雨水至叶上倾下,“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鲜亮,“唧”一声窜入扶桑花丛,不见了。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门外的nv仆听到动静,已经在低低敲着门,谨慎的叫了声:“夫人?”
  白缎睡衣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晨风中飘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过地板,jing致的蕾丝花边,衬在乌木似镜的地上,她有些厌倦的想,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乌池漫长的雨季里,不过昙花一现,或者再过两个钟头,大雨如注,重新又哗哗的下起来。
  人生便如这雨季,漫长无望。
  她头也未回的漠然吩咐:“进来。”
  不论如何,一天又将开始,粉墨登场,真可笑。
  两名nv佣手脚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会儿,发型师上来替她梳头,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妆容。忙碌两个钟头后,只见镜子里的人光彩照人,明yan四s,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无可挑剔。
  换一件银红洒墨点旗袍,懒懒下楼去。侍从室的张德筠正等在那里,见到她毕恭毕敬行了礼:“夫人,早。”她漫应了一声,突然看到茶几上随便撂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心突得一跳,不由得问:“回来过?”
  一直以来,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愿称呼他的职衔,更不能像亲朋故旧一样称他一声“三公子”,侍从室都知道她这样不带任何称谓的语法,张德筠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调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来换了衣服,就去良关了。”
  她嘴角一沉:“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月里在良关的时间b在乌池的时间还要长。”
  张德筠不再作声,知道她有起床气,每天必然要发作的,时间久了,当值的侍从官都练就了装聋作哑。她拿起那只打火机,冷而滑,冰冷的金属气质,连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没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过温度,总是冷的,偶然接触,不耐的拨开她的手,背转身去,仿佛见到世上最令他厌憎的东西。再往后,连他的厌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远只给她一个远远的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她在半夜的梦中醒来,m0索着下楼去。走廊里冷冷的灯,墙壁上无数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长辈的照片,曾经那样花团锦簇的相聚,中间夹杂有他的照片,还很年轻,笑时微扬着眉,侍立在父母身后。她漠然而缓慢的贴上去,玻璃的凉意侵入肌理,在玻璃与脸庞间,像是无数细小的爬虫,有蠕蠕的泪蜿蜒而动……
  打火机上细碎的钻粒嵌进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扬手,将那打火机掼了出去,正砸在一只花瓶上,“嗡”得一声,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过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关做什么?我倒真想看看,良关有什么叫他着了迷。”
  张德筠依旧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关基地是公g,其余的详情,我们并不清楚。”
  “你们?”她冷笑了一声:“你们能知道什么?知道了也咬si了一个字不漏给我。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就蒙吧,将我蒙在这鼓里,蒙si了我有人才会高兴!”
  张德筠一言不发,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t面,她以生俱来就应该守着的t面,这一切的表面光鲜。新婚第一天,她在双桥官邸聆听慕容夫人教诲——她对于那位婆婆,心中存了无尽的顾忌与敬畏,虽然那位婆婆,看起来也极为和蔼可亲,她端着咖啡杯,唇边犹带了一丝微笑:“人家说,如今做我们家的媳妇,如何如何的难,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记得‘t面’两个字就行了。”
  她有几分惶恐:“还望母亲指点。”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来指点你?你的祖父孟骧公,是清流中的领袖,声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常常说,容公乃是难得的毅直清正,宜为诤友。老三脾气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别的事情,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就是了。”
  她一时下不来台,面红耳赤,连忙站了起来。亲友间自此传闻,说慕容夫人对她毫不假辞se,可见不得宠。她尽了全力去讨好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气而冷淡,不过在外人面前,还维持一个基本的礼貌罢了。
  这些年来,她唯一的用处,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个摆设。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几上jing美的西洋手法cha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斗彩卷叶纹尊,墙上挂的冯大有所绘《太ye荷风》……是这个家族无可挑剔的一个摆设。
  起初的那几个月,日子恍惚得像梦境一样。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卧室里妆台随便拉开一只ch0u屉,满满的分格,里头一档一档,全是珠宝。寻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险柜、暗格……但在这卧室里,连数十克拉成套的钻石项链,都是随随便便撂在那里。她虽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诩,并无多少财资,只觉得这个家如同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宝窟,有着不计其数的珍宝。每到添置首饰的时候,自然有世界顶尖的珠宝公司送上目录给她挑,家传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样璀璨的钻饰、浑圆的珍珠、绿得能滴下水来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间b仓库还要大,各种皮毛长短大衣礼服旗袍分类放置,专门有nv仆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时候,总要去查档,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里……
  梦一样的日子,那时他待她还算客气,一个星期总会有一两晚在家。偶然半夜醒来,总见着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烟接一枝烟的燃尽,低头想着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国学底子很好,小时候就跟着祖父念《四书》《五经》,清诗里有一句,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见过那nv人的照片,美得倾国倾城。
  提起来,亲友都交口称赞:“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风里,是在思念她吗?
  那么,她如何争得过一个si人?
  廖廖可数的甜蜜时光,那样短,那样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宾客尽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几乎是被侍从官架回房间的。侍从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颇为歉疚:“少nn,真对不住,那几位就是不肯放过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没有法子。”
  她见惯了他穿戎装,现在穿着西服,静静的睡在柔软的大床里,安静得像个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里只余了她和他,听着他的呼x1,她忽然觉得安稳,万人景仰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拥有他。
  替他脱鞋时,他终于醒来,突然就那样扑过来,抱住她,那样紧,那样用力,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滚烫的热泪,那样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颈间,他全身都在发抖,连他的嘴唇,都在发抖。她做梦也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发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滚烫的红铁,立刻放开了手,一直往后退,慌张退去:“我离你远远的,素素,我保证,我从今后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泪无声涌出,是什么样的人,让他ai得如此艰难ai得如此深切,让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遥迢的望见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愿呆在远处。
  她如何争得过?
  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说那孩子像她的母亲,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为他偶然看见nv儿,总是怅然的转开脸去。那孩子有一双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b视,或者正因为这美丽可ai,又自幼失恃,被一双祖父母百般呵护长大,养成了最古灵jing怪的x子。
  她辗转听说慕容先生犹在世时,侍从室私下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腊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说话。”侍从官们为什么怕过腊月二十八,她无从知晓,但慕容沣溺ai这孙nv是人尽皆知,若是她偶然大发娇嗔赌气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个双桥官邸上上下下头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与夫人的心头r0u,自从慕容先生离世,慕容夫人寂寞之余,更加悉心调教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难讨好,这孩子更难讨好,初初见面,她眼中便只有敌意:“就是你嫁给我父亲?”
  那样咄咄b人,她无端端心虚,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有如此凌人的气势。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刹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时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样甜美,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那样漂亮的笑容——红菱样娇俏的小嘴,吐出的话却那样狠辣:“你别做梦了,父亲不ai你,他永远都不会ai你,他只ai我母亲。母亲虽然不在了,可她的灵魂永远在这里,就在这里!”
  字字掷地有声,不等她再说话,便掉转了脸,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里,是的,她说对了,任素素虽然si了,她的灵魂在这里,无时无刻的不在这里,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百般挣扎。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任素素也在这里,冷冷的横垣在她与他之间。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满室萧冷的月光,照见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不顾了,不顾是几点钟,一切都不顾了,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找他。”总机的声音恭敬:“是的,夫人,请问要哪里?”她声音尖利:“他在哪里?我要找他,你们叫他来听电话!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那天半夜,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这么晚了,什么事?”她抱着电话,倾刻泪下如雨:“我害怕,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她紧紧贴着听筒,仿佛籍此可以贴近他些,可以能够觉得贴近他些,听筒里可以听见他的呼x1,那样近,又要那样远,她几乎要哭了,只听嗒一声,他已经将电话挂上了。
  这样残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给她,月光惨淡,照见她一只手,泛起青白的光华,夜se如水,静淡得令人心里发慌,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被人掏空了,空荡荡得叫人害怕,不,她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有绝望的虚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极好的时候,有天她在书房里,他从门口经过,远远的望见她,竟然向着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经在参谋部任总长,职位越高,却越难看见他的笑容。h昏时分的余晖从窗台斜斜shej1n来,一架架的书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他身后过道里有一盏灯,照见翩然如玉树临风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书架上,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随手抵在下颌上。他就站在门口,语气出奇的温和:“在看什么书?”
  她的声音也不觉低柔:“《太平广记》。”
  他“哦”了一声,静静的立在那里,目光中分明有着莫名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隐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里站了好久,他不动,她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看伤了眼睛。”
  她忙说:“那我开灯。”
  灯掣就在她手边,一打开来,天花板上无数明灯骤然亮起,整间图书室照如白昼,纤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就在瞬间分崩离析。寒意渐渐的生起,他再次离她如万里之遥,适才的他与眼前的他根本是两个人,他转过身就不言不语的离去。
  就这样,算了吧。
  渐渐的,她也懒了,日长无聊,寻牌搭子打麻将,虽然老是输,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时人人筋疲力尽,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着,多好。
  一来二去,家里也热闹起来,相熟的几位夫人常来常往,和她关系最好的是吴夫人,她是吴司令的续弦,在夫人圈子里头是最年轻的一个,b她还要小上一岁,所以两个人谈得来。吴夫人生得娇俏甜美,和她一块儿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贵妃榻上,懒洋洋的拨着腕上一串碎钻钏子,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除了吴夫人,没人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慕容清峄在行政事务委员会虽只是副主席,但名义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资平庸,遇事先摇头,表明自己没有意见,素来有“沈摇头”之称。兼之年岁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总医院住着。而慕容清峄还兼任着执行委员会的执行长,真正握着实权,任谁也看得出这其中的关窍来,她就听过人家的闲言碎语,说当年慕容沣让“沈摇头”当这个主席,摆明了是给慕容清峄铺平yan关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个“少夫人”的恭维她。因了他的关系,恭敬的对着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着眼帘喝茶:“不老实又能怎么样。”
  吴夫人向她微倾着身子:“我听人说,前头那位更老实,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欢她。依我看,那也是个会拿腔作势的,据说三公子还降不住她,三公子要离婚,闹到慕容先生那里,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将三公子给驳回去了。”
  红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里却是一缕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当然不让离婚,怎么可能离婚。”
  吴夫人见她语气极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等有了孩子,再过几年自然安份下来。”忽然好奇:“夫人那样喜欢孩子,一个判儿就像公主似的,娇ai的不得了,你怎么不生几个孩子,不说别的,家里总热闹些。”
  孩子?她怎么可能生得出来孩子?她无意识的抚着右鬓,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垂着细细的红瑛,那样碎,那样凉,触在滚烫的脸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原来是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见着他,还是因为行政事务委员会的中秋招待宴,全t委员循例皆携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场合,他也只是派人知会她准备,自有人安排妥当一切。两个人在宴厅外碰头,然后相携入内,那样多的记者,镁光灯此起彼伏,外人眼里,怕不也是一对恩ai夫妻,神仙眷侣?
  原来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着他了,那他上次在家过夜,是什么时候?是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既使回来过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这样大,他们的卧室又不在同一层楼,偶然看到侍从室加了当值,才知道是他回来了。
  闲言碎语总听得到一两句,有阵子他很喜欢参谋部的一位nv秘书,似乎是姓王?连吴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听说三公子到哪里都带着她,两个人还在瑞穗住了好一阵子。”她倒并不在意,这么多年,多少也淡定从容了,他贪新鲜,凭是什么样的国se天香,顶多不过两三个月,照样抛到脑后了。她怅然的想,因为再怎么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nv子,才是真正的倾城倾国。有任素素一b较,其余的人,连她在内,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只觉得痛快,多好,她赢不了,也没有任何人赢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个si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时候,他就任参谋联会委员长已经数载,所以放眼望去,治丧时银山堆雪似的双桥官邸,真的是冠盖满目,繁华如流。虽然有专人安排,但无数细琐的事名义上仍得来请示她,一连大半个月,整个人好似掏空了一样,到了四七之后大出殡,那满脸的哀戚与黯然,根本并非出于假装,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来假装。
  车队在哀乐声中缓缓驶出双桥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车身微微一震,她无意间转过脸去,这才看见身侧坐着的他,落下泪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夫人是心脏病,凌晨发作,再未苏醒,在她赶到之后,他才从挽溪赶回乌池,等他到双桥官邸时,医生已经宣布不治。他当时默默无声,立在母亲的床前,过了许久,她才听他低低唤了一声:“姆妈。”似孩子般茫然无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ch0u空陪着母亲,母子二人都极高兴时,会说上一两句壅南话。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哭,她本来以为,他生来就是贵胄公子,万众景仰的人生,旁人yan羡不己,却原来和她一样,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颗心,会在伤极痛极之后落泪。
  就那一瞬间心软,多年来的寒冰积雪,就此融得无声无息,她想,他也那样难,职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几乎就未曾见他真正开怀笑过,人前的笑容其实都是虚的,而人后的笑容总带着一缕深重的倦意。
  出殡之后不必再守灵,又过了月余方才见着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来后就没有吃晚饭,独自关在书房里,侍从室主任忧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她下楼看到了,不由说:“我去看看吧。”侍从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请大小姐去看看。”她坚持:“将钥匙给我。”主任只得将钥匙给了她。
  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一身的戎装,坐在深阔的古董椅子里,整个人就似陷在那里。她放轻了脚步,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微闭着双眼,大约一回来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随便横在x前,连手套都没有脱下来。窗帘低垂,又没有开灯,她悄悄在他身后站定,他呼x1安稳而平静,晦暗的光线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脸庞的轮廓是朦胧的线条,但即使再久时间不见,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y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贫人家的小孩,安静而奢侈的望着小贩手中的糖人,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x1,过了许久,才敢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却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无处不在!
  那个si人竟还是无处不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不曾放过她!她猛得将手一ch0u,他终于彻底醒来,回头见是她,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谁叫你进来的?”
  她赌气说:“我自己。”他无动于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对属僚的语气,她不知为何动了肝火,连声音都发冷发y,就像溺毙的人最后的尖叫:“慕容清峄,任素素早就si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随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过是慕容夫人。”
  绝望的寒意一丝丝升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这样残忍的说出来。这样坦荡的残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谓“t面”。她最后一次的挣扎,也不过被他再次残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寒渊,不能呼x1,不能动弹,四周都是刺骨的冷,无穷无尽的冷涌上来,将她淹没顶。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诅咒:“慕容清峄,我会叫你后悔,哪怕就是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狱里。”
  他在地狱里,那么她呢?那么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狱里。
  慕容夫人故去,所谓的“家”正式搬回双桥,老牌搭子虽然还是照样打通宵,但在双桥官邸里,人人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于是换到吴夫人家打牌。她本来闷极了才打麻将玩玩,因在吴公馆无拘无束,连牌瘾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帐,她赢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这阵子手气好,赢得我们落花流水。”吴夫人抬头一看墙上的时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我约了教练学网球呢,叫我给忘了。”
  她与吴夫人说话向来随便,不由笑了:“就你还学网球?”
  吴夫人啐道:“别瞧不起人,教练说我学得不错呢。”又道:“反正没有事,大家一块儿去打球吧。”霍夫人与另一位赵夫人都笑:“我们打不动球了,不去了。”
  吴夫人到底还是拖了她一块儿去,老远看到绿莹莹的球场上,有人正练网球,远远望去,身影极是灵巧。吴夫人叫了声:“唐教练。”那人转过脸来,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yanyan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晕,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春风柔暖的yanyan天,祖父派人唤她去书房,刚进了月洞门,却正好遇见祖父送客出来。和祖父寻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长身玉立,丰采过人。一转脸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yanyan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来见过三公子。”
  中庭里有一本桃花,正开得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如雨,落英纷纷扬扬的落下,漫天漫地都是飞花,如梦如幻般,他踏着落花而来,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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