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第24节

  慈姑:……
  她接过这泡桐花,干巴巴道了声谢过九郎。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客人每次来用膳都很省心,吃了便给钱,利利索索,虽不过吃了三次,却给店中增加了三两银子的收益,比那些天天都来的人好几天加起来还多呢。
  此时送花又是为着什么缘故?慈姑摸摸耳朵,颇有些不自在。
  便见濮九鸾住了脚。
  他似在沉吟什么,半天才说:“我不叫九郎。”
  “那个,您叫什么都无妨的。”慈姑结结巴巴摆摆手,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起了些从未有过的慌乱,“给钱就行。”
  这……越说越错。
  濮九鸾却没听清一样,继续说道:“我唤做濮九鸾。排行十一,认真说起来,我是十一郎。”
  濮九鸾,这名字怎的这么耳熟?
  慈姑仰起头,微微张开嘴,费力在记忆里搜寻起来,是谁唤做濮九鸾呢?
  第30章 翡翠鳜鱼、缠丝烟熏兔球、酿……
  慈姑一时想不起来, 却也不好意思细问濮九鸾到底是何人,只“哦”了一声。
  她面目平静,毫不变色, 倒叫濮九鸾没忍住, 疑惑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京城里还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平静?
  罢了,这个小娘子向来都有些水波不兴, 若是上了战场,也算得上大将之风。
  倒是自己, 过于看重自己的声望, 着相了。濮九鸾自我审视反省起来。
  岚娘已经侯在食铺前头, 瞧慈姑过来高兴得摆摆手。
  慈姑便凑过去, 濮九鸾也老老实实坐在了食铺的矮凳上。想起这人今儿还给自己递线香,慈姑跟他说话便比往常更和气些:“您要吃些什么?”
  濮九鸾抬起头瞄见旁边的水桶里几尾鳜鱼正在拿尾巴拍水:“就那个罢。”
  慈姑:……
  那是她今夜摆席答谢诸人的鳜鱼, 鳜鱼平日里只吃鱼虾,是以肉质紧实,刺少肉嫩, 极为名贵,售价可以说是草鱼鲤鱼的三四倍, 若不是今日为着要请客, 她还舍不得买呢。
  冷静自持, 冷静自持, 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 慈姑在心里默念了五遍, 转而绽放一个平和的笑容:“好,那您一会就留下与军巡铺的大哥们一同用膳便好。”便匆匆洗净手脚开始造饭。
  鳜鱼是早就备好了的,她从水桶中捞出鳜鱼, 利落地拍晕宰杀切片,而后将鱼片腌制起来。
  再将早上腌制好的兔肉取出,片出最饱满的兔腿肉,切丝后用淀粉蛋清团成球状,再放入铁皮桶中,投入木炭与青花椒、桂皮、小茴香,点燃后放在里头任由青烟熏制。
  那烟火燎到濮九鸾那里,呛得他咳嗽一声,却被岚娘察觉,她小声附在慈姑耳边示意她悄悄儿偷看:“快瞧快瞧,卯日星君显灵,食铺里来了个俏郎君,生得当真美貌。”
  慈姑手上便片青瓜便冲她眨眨眼:“那呀,是那个‘一两银’。”她瞧着岚娘,手却丝毫不减慢,迅速斜刀将青瓜片成了瓦片模样。
  而后又利落斩下鱼头、鱼尾蒸熟摆盘。岚娘恍然大悟:“那个冤大头哦!”慈姑闲来与她讲过,有位客人每次来都要点个一两银子的菜,两人便给他起了个简单明了的诨号:一两银。
  濮九鸾坐着坐着忽觉耳朵发痒,他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两姐妹往这边偷看的目光,慈姑吐吐舌头,岚娘心虚,而后两人齐齐爆发出大笑,叽叽咕咕笑得直不起腰来。
  濮九鸾不安地想:我脸上有东西么?
  此时李军汉他们大踏步走进了食铺,热情与慈姑打招呼,慈姑忙叫大松过去给客人上茶,自己则加快了做菜的速度。
  好在如今有了徒弟,叫她们帮忙,叮叮当当剁起了肉馅儿。
  再将调味后的肉馅一勺一个填满南瓜花,她手形利索,上下翻飞间盘子上便摆了一排南瓜花,而后再取一点淀粉在花口处一抹,将南瓜花封住。
  小丁忙接过南瓜花,放进锅里小火煎制起来。慈姑收徒后那些徒儿便都要来食铺帮忙,因着他们大部分人都已有家有口,慈姑便婉拒了,只准小丁来,于是其他徒弟便三五不时过来瞧瞧。
  这边烟熏兔球已经做好,慈姑便将兔球投入油锅慢炸,用低温慢熬的方式锁住兔球中内部的水分,最后用红醋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均匀往烟熏兔球上一浇,褐红色的糖浆遇冷便牢牢锁住了兔球。
  “好香!”汪行老大踏步进来,朗声笑道,身后廖老爷不甘示弱:“汪老给我讲讲,这兔肉是如何结成球状的?”后头还畏畏缩缩跟着一个不情愿的汪老三,被大松瞪了一眼,越发委委屈屈锁在角落不敢吱声。
  吕二姐与田获也并排进了店中,身后的婢女手里大包小包拎着许多东西,吕二姐也不见外,自顾自与慈姑打过招呼,便拿出一份檀木冠梳要赠给慈姑。
  慈姑张罗完这些人后,看着水烧开了,忙放入瓜片汆熟,再将腌制好的鱼片下锅汆熟,而后便将瓜片做底,鱼片一片片摆放到瓜皮上,再与早就摆好的鱼头鱼尾衔接,摆出一条跃水鱼模样。
  最后热油煵香豆豉,烹水起锅浇在鱼片上。
  再用锅底剩下的热油烧开高汤酱油,浇在了酿南瓜花上。最后快手炒一个雪菜毛豆,又端上徒弟们煮好的肉丝面,今日的菜便成了。
  “起菜啦!”小丁大声报出菜名:“翡翠鳜鱼、缠丝烟熏兔球、酿南瓜花、雪菜炒毛豆!”
  慈姑也落了座在旁举杯笑道:“今儿个多亏诸位出手相助,便做些菜谢谢诸位,我以茶代酒谢过诸位。”
  大松也在旁举杯,说了些“过于仓促没甚好菜请诸位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便赶紧招呼大家吃菜。
  诸人的目光先被翡翠鳜鱼所吸引。
  热气氤氲中,鱼头昂首翘尾。翠玉般的瓜皮上摆着洁白的鱼片,宛若一条犹在弯腰划水的鱼,而整题摆在白玉盘中,更显得清雅高洁,叫人倒不敢下筷。
  最后还是汪行老先夹了一筷子吃了下去。
  鳜鱼皮厚,慈姑却巧妙得剔去了鱼皮,入口的全是满满鱼肉,肉中毫无尖刺,叫人大呼痛快。
  再细品味白白嫩嫩鱼肉片成薄片,在舌尖颤颤巍巍,鱼片中吸收了菌菇精华,满口浓郁鲜甜。汪行老想起适才瞧见慈姑在焯水的锅中加了菌菇,想必就是为着提鲜,能吃出新鲜菌菇的滋味渗进鱼汁中,山珍与水鲜的交汇,一齐汇聚到了舌尖,刺激着味蕾。
  而鱼片本身清爽,脆口,能尝出焯水时最大程度保持了鱼肉本身的鲜美,让鱼片更加嫩滑唇齿间回味悠长,鲜美满口。
  汪行老伸出了筷子准备夹第二筷子:“这鱼好!”
  廖老爷不干了,也急急动起了筷子:“老货,不许跟我抢。”
  慈姑笑眯眯道:“今儿有好几条鱼,保证叫大家都吃得扶墙而出。”
  其余人也吃了起来,鱼片入口,军汉们纷纷赞叹起来:“鱼肉好紧”、“没有鱼皮恼人”、“鱼肉居然是甜的!”
  田获小哥则主动拿起桌子上的茱萸辣酱,没想到白天厨子们当作宝贝的蘸酱,在康娘子这家分店里却是免费取用的。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点蘸料,而后夹起一块鱼片蘸了蘸茱萸辣酱——
  紧实复有弹性的鱼肉沾染了辣酱的气息,立即多了些复合,似一位闺阁佳人忽得舞起宝剑,让人惊喜连连,不但没压制住鱼片的鲜美,反倒衬托出了鱼肉的鲜味,让味道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而后便是缠丝烟熏兔球,一颗颗兔球色泽鲜亮,外裹橙色糖浆,一上桌便吸引了诸人目光。
  夹起一颗,用力时能清晰得看到筷尖处凹陷处齐生生的糖浆断层,显然糖层外头极其酥脆。
  舌尖先接触到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红醋和麦芽糖的香气交相辉映,将糖浆缠丝诠释得先声夺人。
  而后咬开甜津津的缠丝,内里却是软和的烟熏兔肉,满满浸泡了汤汁,青花椒的烟熏气息萦绕舌尖,恰如背景底图,再上却是温润可口的兔肉,又隐约尝得到一丝果木的清新。
  外脆、里润、内香,将滋味由外到内一层层传递到舌尖,口味脆甜可口,叫人满嘴生津。
  汪老三吃完一个还想再夹,立刻被吕二姐笑眯眯打落筷子:“今儿个挑事的便是你,你还有脸多吃?”
  汪行老也不庇护儿子,乐呵呵自己塞一口酿南瓜花。
  第三道菜是酿南瓜花,新鲜的米黄色花朵如同蓓蕾包裹住满满的馅料。
  咬一口,能分辨出其中有猪肉粒、火腿丁、香菇丁一起拌成的馅料十分香浓,用料十足,很是奢侈。
  猪肉的鲜香、香菇的鲜甜,一齐汇聚舌尖,吃起来口感丰腴。
  其中的火腿丁则弹牙十足,更有似有似无的脆感和清甜,廖老爷先吃了出来:“加了马蹄!”
  加了马蹄之后的肉馅儿变得鲜味十足,马蹄的清香冲淡了肉馅的油腻,丰富了鲜美口感。
  若是吃多了南瓜花,还有雪菜炒毛豆,看似不起眼,却咸香十足,十分下饭,特别是吃一口面条,就一口雪菜毛豆,更觉咸淡适宜。
  诸人都埋头吃起了菜,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慈姑起身去做其余几条鱼。
  直到桌上最后一粒毛豆被夹走后,诸人才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好吃!”
  汪行老擦擦嘴,咳嗽一声,这才起身行至慈姑身边:“康娘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便是要来拜师的。”
  什么?
  正在喝茶水闲聊的诸位一下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这边。
  慈姑惊讶得抬起头:“汪行老,您厨艺高超,德高望重,当得起厨师界个中前辈,又为何要拜我为师?”
  汪行老笑道:“学无止境,你还在小小年纪便融汇贯通诸多手艺,更要紧的是做人办事都颇有君子之风。这样的人能收我为徒,是老身的荣幸。”
  慈姑不过惊愕片刻便回过神来,道:“好!”她当初答应过师父,绝不藏私,也绝不会为难每一个真心求教的人。何况看得出来汪行老是真心喜欢厨艺这行当。
  “爹——”一旁的汪老三委屈得张大了嘴,“她一个小娘子……”
  “闭嘴!”汪行老一个眼风制止了他,“还不来拜见师公。”
  汪老三的厨艺是自己爹爹所教,师父的师父叫师公,自然要叫慈姑为师公没错。
  他嘴巴一瘪,只好委委屈屈走到了慈姑身边跟着汪行老一起行礼:“见过师公。”
  *
  酒饱饭足,诸人纷纷告别,田获围着小丁献殷勤,软磨硬泡想带点茱萸辣酱走;
  吕二娘子与岚娘投了契,两人品评起了城内的胭脂;
  岚娘还小声教吕二姐:“与男子第一次往来你便要带他去花钱,一下呀,就能将那等存心不良的破落户给吓跑喽!男子为女子花钱不一定就心悦这个人,可若是舍不得花钱,那定是没心思。好男儿才愿意为心悦的小娘子花钱哩。”
  吕二姐若有所思:“有些道理。我当初应当早点试试这法子。”也不至于招来别有用心的恶人。
  慈姑抿着嘴笑,提醒吕二姐:“莫信她胡扯,她那套全是话本子上瞎看的,自己倒连个外男都没相看过呢!”惹得岚娘推慈姑一把:“快去快去,别打扰我雅兴。”
  慈姑笑着摇摇头,走到濮九鸾桌前问他:“十一郎,吃得怎么样?”她看濮九鸾每样都只提了一筷子,便知他不便与人公食,后面的鱼便都给诸位各分到小碟里。
  这一下便改了称呼么?虽然没错,可濮九鸾总觉得先前她叫九郎时好听些。
  算了,濮九鸾认认真真回答她:“甚好。”说着便体谅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两银子。
  慈姑:……
  我真的只是想问问您菜色如何,并不是委婉催促结账啊。
  不过——
  既然这么诚心给,不收下反倒伤了对方面子。
  于是——
  她笑眯眯接过了那两银子。
  岚娘眼前一亮,忙推吕二姐:“快瞧快瞧,‘一两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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