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已持续几天了, 雨并不大, 滴滴答答,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下来, 黄昏时分,天便黑得透了。
屋里孤灯如豆,冰轮靠在枕上, 听着那外边风吹竹叶, 雨打芭蕉,愈觉凄凉, 随手从床头抽了一本书来看, 却是《乐府诗集》,翻开便看见“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两句, 甚觉刺心, 慢慢又放下了。
李茂准时送了药来, 高贤奉至床前, 冰轮道:“我身子已大好,用不着再继续喝药了, 怎么又送了来?”
“是,殿下凤体已康复。”李茂忙道:“但这次的药跟以前不一样, 是调和补益之药,殿下若是不喜欢, 不喝也无干系。”
高贤陪笑道:“既是于身体有益, 主子还是忍着些儿喝了罢了。”
冰轮接过碗, 一口气饮得尽了,蹙眉道:“只这一次罢,明天开始,就不用再熬药了。”
李茂答道:“是。”
冰轮漱了口,道:“这些天来难为你了。”
李茂道:“这都是小人应尽的本分。”
“等天放晴了,你就收拾收拾,回家去罢。”冰轮想了一想,又道:“你如今日子可还过得?可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李茂听如此问,想着苏蕴那日在枕边软语央求的话,意识到此刻正是最佳良机,于是鼓足了勇气,跪了下去:“托殿下洪福,小人现在事事称心满意,但苏茵姑娘有一事,拜托小人转求殿下。”
“哦?”
李茂道:“苏茵姑娘即将回南边去,她想请殿下恩准,放莲真姑娘出府,她们姐妹两人能够结伴,同归故里,小人斗胆,请殿下开恩成全。”
高贤再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来,当下连使眼色,可是李茂低着头,如何能看得见?高贤焦虑惶急,偷眼去看冰轮,见她神色并无异样,眼睛望着前面某处地方,久久没有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高贤站在一侧,几乎能感觉到冰轮紊乱又略显急促的呼吸,心下不由得一哆嗦。李茂跪在那里,亦渐渐不安起来,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屏息等待。
冰轮总算开口:“这个是苏姑娘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李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殿下,莲真姑娘多年以来思乡情切,现恢复庶人身份,归心似箭,因此央了苏姑娘,托小人跟殿下来说,恳请殿下大发慈悲,令骨肉至亲能够相聚团圆。”
冰轮缄默良久,道:“她既一心想离开,我自是不会拦阻。”
李茂大喜,磕头道:“小人先代两位姑娘,叩谢殿下大恩。”
高贤眼睁睁瞧着发生的一切,又不好开口说什么,待李茂一出门,立即走到冰轮跟前:“主子,您真的。。。。。。”
冰轮摆手道:“你也出去罢。”
高贤话未说完,也只得道:“是。”
却行而退,方欲转身,冰轮又道:“慢着。”他身形一顿,半晌,方听冰轮道:“这事,你若是跟李茂去多一句嘴,就仔细你的脑袋。”
高贤刚才心里就在暗暗琢磨,等下私下要去找李茂谈谈,想办法劝阻她们,听冰轮如此说,唬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见冰轮再无别话,连忙出去了。
熏炉里焚着香饼,轻烟淡白如无,异香满室。
莲真垂下眼眸,声音缥缈亦如烟雾:“她。。。。。。当真答应了么?”
“那当然,我早说了,这事肯定能成的。”苏蕴极是得意,将手中半块松仁软糕搁回盘中,道:“万万想不到我们能有今天,李茂说了,等回到南边,我们去找个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买一所大房子,然后开一间医馆,她平日就给人看病开药,我就在旁帮手,莲真,你也跟我们一起罢,像我们这种身份,回父母家住也是不便,再者,也没有出了嫁的女儿一辈子住在娘家的。”
她越说越是高兴,莲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与冰轮那些点点滴滴,以及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莲真,你对我意义重大”,她说“除了你,不会再有任何人了,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她说“普天之下,我最不愿意看到你伤心了。”,她说“你哪儿也不能去,你只能呆在我身边”。。。。。。是的,她是没有别人,可是她整颗心都被复仇占据,她说不愿意看到她伤心,可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透她的心,她说她哪儿也不能去,如今,她却轻易松口,愿意放她离开京城,而她对她的意义,也许仅仅是在她孤独煎熬的复仇路上,给予陪伴和慰藉,为她封闭冷酷的内心世界,带去一点点温暖。
她是那样爱着林婉溪,她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止,她的眼神,无一不在说明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表情言语,当她一靠近她,她就能感觉到,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阻隔。她是嫉妒的,痛苦的,煎熬着的,然而也是怯然的,心酸的,无力着的。她对她好吗?也是很好的,她那么冷漠的一个人,能这样对待一个人,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她爱她吗?也许是有一点爱的罢,至少她在她面前,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刻,她永远也忘不了,霍牧攻打皇宫的那个晚上,她看她的眼神,她告诉她,生或死都要在一起,那样的危机时刻,她心里竟然充满了感动和喜悦。
她常常说服自己,至少在她身边的,是她,也只有她,可是总有一些事情,来打破她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种平衡,或许真是她太不知足了。她亲眼见识到,在通往权力顶峰的过程中,她是如何睿智缜密的谋划,又是如何残忍无情的清除一切障碍,她的眼里何曾有过一丝感情?为煦儿跟她生分,跟她赌气,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不明事理,无理取闹,如今,她对她的耐心,也终于是用尽了么。。。。。。
苏蕴本是眉飞色舞,喋喋不休,这时也察觉到莲真的不对劲,不由停下,愕然道:“莲真,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莲真道:“没什么,我。。。。。。我高兴得很。”
“那你为什么哭了?”
莲真一怔,伸手摸脸,果然触到一片温润,缓缓别过头去:“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年了,乍然要离开,不免有些伤感,况且,我也舍不得闻樱母子。”
“是啊,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多多少少有点感情。”苏蕴被她说得也有点难过起来,安慰道:“莲真,你若是留恋这里,我们也可以多住些日子。”
“不。”莲真轻轻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脸来:“蕴儿,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罢。”
“可是。。。。。。”苏蕴看着她,见她星眸黯淡,看不出丝毫欢喜之意,不禁犹疑:“你真的想和我们一起走吗?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的。”
莲真道:“你说什么傻话,我们姐妹向来一心,你所想的,就是我想的,来京城的那天开始,我们不就日日夜夜盼着能回去吗?”
苏蕴感叹道:“是啊,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莲真执了她手,语气忽然迫切起来:“蕴儿,我们早点走罢,越早越好!”
桌上那盏茶早已凉了,却是一口未动,高贤蹑手蹑脚过来,换上了热的。冰轮靠在椅上,望着腕间那串翠玉佛珠,神情恍惚。
高贤站旁边站定,低声道:“奴才打听过了,两位姑娘打算二十日启程回乡,李茂也陪同前往。”
冰轮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并不吭声,高贤见她并未出言责怪,知自己这件事做得不错,也就安了心。
此后数日,过得飞快,高贤一天天掰着手指算日子,到得二十这一天,见冰轮仍无半点反应,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烛火昏黄,在桌案上簇簇跳跃着,冰轮手握着笔,许久也没有写下一个字,忽然将笔掷下,淡淡的道:“这光太暗了,看得人眼花。”
高贤道:“奴才再去多点一盏灯来。”
“不必了,我也不想写了,今夜早点安寝罢。”
走进里间卧房,回头见高贤仍是跟着,便道:“我就睡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高贤突然双膝跪下:“奴才有罪,求主子宽恕。”
冰轮皱眉:“什么事?”
高贤垂着头:“主子前阵身子不适,奴才曾私自回府,欲请莲真姑娘过来服侍主子。”
“你竟敢自作主张作这样的事!”冰轮沉下脸,随即一颗心也直往下沉:“她不肯过来,是不是?”
高贤不敢作声,冰轮胸口闷痛加剧,轻喝道:“大胆的奴才,还跪着作什么,还不滚出去!”
高贤战战兢兢直起身子:“姑娘并未直言说不过来,只是有一事奇怪,她突然问起郡主的墓是不是也在这皇慈庵。”
冰轮一愣:“她怎么知道。。。。。。”
说了半句,又打住了,缓缓摆了摆手,高贤便静悄悄退出去了。冰轮在床上躺下,思绪如潮,辗转反侧,直到半夜还未睡着,莲真的声音钻入脑海,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她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你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你有没有替其他人想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你每回来见我,只不过为了跟我亲热。”
她又转了个身,心中自言自语:“冰轮啊冰轮,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在感情上却糊涂至此?你因为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觉得她怕你,因为杀了宗煦,觉得她深恨你,你心怀愧疚,一直瞒着她,避着她,不敢面对她。可是这些并不是她失望,她恨你的主因啊,她觉得你的生命中只有报仇,她觉得你的心不在她身上,她觉得你从来没为她想过,没为你和她的未来打算过,所以她才会那样伤心难过啊!”
一念至此,恨不能身生双翼,立即回府,可是时已深夜,外边漆黑一片,只得强自按捺,好容易熬过几个时辰,窗户透过一丝曙光,立即起床更衣,推门出去,一股清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侧头看了看,高贤的房门还是紧闭的。
她脚步匆匆,穿过院子时,却不由自主停下,慢慢走到林婉溪的墓前,心里默念:“婉儿,我爱她,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希望你不要怪我,无论我有多爱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闭上双眸,默立片刻,毅然转身离开。
唯恐莲真清晨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抬头见天色渐渐明亮,心急如火,到公主府时,大门已开,守门的人面上犹带着一丝睡意,见是主子回家,吓得立即清醒过来,慌忙行礼。
冰轮将马交给他们,进了府门,径直往景福轩的方向走。景福轩的奴婢仆从这时早已起来,看见她,俱跪迎不迭,冰轮也不理会,走到莲真寝居的正房前,恰巧横波从里面出来,意外之余,十分喜悦,屈膝道:“殿下,姑娘刚梳洗毕,一个人在里面呢。”
冰轮听了,一颗心方始稳稳落地,迈入门槛,自己反身关上门,竟有些忐忑起来,缓步走入暖阁,便看到那个单薄的魂牵梦萦的身影。
莲真螓首低垂,坐在软榻上,听见响动,抬头只望了一眼,又慢慢转过脸去,强烈的酸楚在胸口无声蔓延。
冰轮方才一路疾行,脸色微红,喘息未定,待到平息下来,方走近她,声音低沉:“那一年,宗训死了,煦儿刚登基不久,霍凛从西疆赶回来见我,你还记得这回事么?”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莲真不知她是何意,并没有接话。
冰轮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在崇德宫南书房设了素筵,为霍凛洗尘,我们长谈了一夜,我跟他做了一个交易,一个他没办法拒绝的交易。”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接了下去:“我许他天下,他许我天下最随心所欲的生活,也就是那时,我亲口决定了煦儿的生死。”
莲真心里一痛,终于正眼看她,却仍是不说话。
冰轮道:“你说我什么事都瞒着你,说我从来不曾以诚相待,今天,我就把所有做过的事情告诉你,不管你会怎么想,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都告诉你,将来,也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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